乌克兰女人孩子的二手生活,战争以后,我们想回家
乌克兰女人、孩子的二手生活,战争过后,我们想回家
从来没想过,战争会离我们这么近。我们居住的布拉格,距离乌克兰边境,不到800公里,相当于北京到洛阳。
我们有个空间,用来支持家里年轻人做画廊,从三月初开始,画廊做了18天24小时乌克兰人中转服务站,现在还在和一家救助组织打配合,提供需要的服务。
这个空间分二部分,里间是办公区,外间100平方米,有6面朝向街道的大窗户,作艺术展示区。2月18日,刚刚有一个以关注少数群体为主题的艺术展开幕,2月24日,就开战了。
我家年轻人说,从社交媒体上看到他很好的朋友,正在从乌克兰从家中逃离,找吃的,找住处,他们不久前还在一起海阔天空来着。也看到他的老师正在开车去往斯洛伐克、乌克兰边境,后来,我们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了那位老师,坐在一辆小型面包车的驾驶室,显得有些疲惫。
开战之后,波兰、斯洛伐克、罗马尼亚、摩尔多瓦这些和乌克兰接壤的国家,都开放了边境,包括捷克、德国在内的很多欧洲国家,也开始大幅度接纳逃离的乌克兰人。
很多地方的火车站、巴士站、机场,都特设了乌克兰人接待站。捷克这边迅速建起了协调救助的网络,去边境帮着接人、送食品、急救包、睡袋和衣服的,最好不要擅自行动,先在网络上登记,说明自己能够做些什么、给些什么,然后跟着调度走,这样比较有效率,不会造成资源浪费。
中国女留学生逃离敖德萨
2月28日那天,网络聊天室里,来了一位华人女留学生,她在敖德萨,说刚到没几天就开战了,开始几天,完全没反应过来,看到城市里秩序还好,商店供应正常,虽然时不时听到炮声,但没有影响正常生活。
我们也有在敖德萨做生意的朋友,问候过他们,他们也说,距离远着呢,应该不危险。
随着情况的不断变化,大家开始感到不安。
中国领事馆组织了撤侨大巴车,先把留学生拉走,再把老幼妇孺拉走,最后撤商人。敖德萨最近的边境是摩尔多瓦和罗马尼亚,这位女留学生想着转道欧盟的申根国家投奔亲友,她想直接从乌克兰去斯洛伐克或者波兰,就没跟上留学生的大巴车。
我们发现,按照她的想法,需要从敖德萨穿过乌克兰西部,走好几百公里,且不说有没有车,还会有很多未知风险。遇到这种紧急情况,首选方案一定是最快最安全地离开再说。而且,在极端情况之下,也难免发生极端事件。我们劝她还是去跟撤侨巴士比较好。
3月3日,收到女留学生的消息,她说经过了30多个小时的艰苦卓绝,坐车、步行、在边境排队等待,体力极度透支,但终于到达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又过了几天,听说她已经按照意愿到达德国。
我们在敖德萨的朋友,也在摩尔多瓦边境驾车排队等待20多个小时之后,终于出境到达安全的地方。
画廊改造成中转服务站
听到女留学生和朋友们安全离开乌克兰消息的时候,画廊作为服务站的准备也基本就绪,可以向逃离的乌克兰人开放了。
画廊是3月1日接到电话询问的,一个救助机构说一时间逃来的人太多,急在眼前的事儿,这么多人需要停歇、休息,喘口气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每个环节都需要服务,而一时间,各种服务缺口还很大。
因为在展览中,所以,必须要征得参展艺术家的同意才行。艺术家们很明白,如果接待人们在这里留宿,无疑会改变展示的效果,但他(她)们都没有任何犹豫。
于是,画廊迅速回复了救助机构,"我们可以,这里能做热茶、有暖气、有网络,可以休息。"
说干就干,年轻人们利用里间办公空间,大桌子上下、桌子之间,隔出了可以临时休息的空间,准备了几个床垫,有朋友送来了一张气床,有人联系了一家酒店,提供了三十来个枕头,大家拿来了暂时不用的床单、被子、毯子、被罩和枕套。
办公室有个厨房角,收拾了一下,准备了一些儿童饮料、婴儿奶粉、面包、奶酪、糖果和罐头,有捷克老人家送来了自家做的果酱......。准备了牙膏、牙刷、足够的手纸和卫生巾,当然,少不了洗手液和口罩。
外间的展览空间里,铺上了一片人工草地,准备了儿童床、玩具、文具、画板和咖啡座。
画廊本来和一个小剧团关系密切,这个小剧团的成员就是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他们听说这里即将接待从乌克兰逃出来的人,马上就参加进来,提供了很多建议,准备了和本地机构联络的乌语指南,乌克兰语和捷克语的常用语对照,还有很多相关的信息。想到逃出来的主要是女人和孩子,人生地不熟,他们还出谋划策,为他们做些课程活动。孩子们突然之间就失去了常态生活,如果能够给他们任何弥补都是好的。孩子们需要与同龄朋友认识、相处,还要学习本地语言。
画廊这边,一边改造房间布置、铺床位,一边和有关机构联系加入救助网络,一边准备各种必要的文案,出通知、发消息征集志愿者,做声明书、排班表......,一边就在这些乌克兰朋友的热心推动之下,形成了事前不曾想过的架构。
服务站的眉目在二、三天之间,清晰起来,为逃到布拉格暂无住处的人,提供一晚临时歇脚住宿,比如,有的人半夜到了,第二天做安排之前,至少可以平躺下来休息;为初步安顿下来的孩子们安排各种课程;为家长们提供日间看护儿童的服务,方便她们出去办事;为乌克兰人提供信息和联络的协助;提供心理疏导;提供餐食服务;还有旧衣物供应。
画廊楼上有一户邻居主动帮助清洗换下来的床单、被罩,他们说不需要补偿因此消耗的电费和水费;还有一户邻居说,来人需要洗澡的话,可以去他们家里。后来,附近的健身房的洗澡间,对乌克兰人免费开放了。画廊对面有个很时髦的咖啡馆,提供了免费早餐,还送了很多面包。隔壁家具店主动借给画廊桌椅和电暖器。
志愿者是通过脸书招募的,保证24小时不间断,同一时间至少有一名志愿者在场,最好是二名,最好有一名讲乌克兰语或者俄语,方便和客人们沟通。同时,服务站也接受不讲俄语和乌克兰语的志愿者,我们就遇到过一名华人学生和一名印度学生。24小时意味着总要有一个人在这里值夜班,如果来的客人多,占用了所有的床垫,志愿者就只能睡睡袋。
开始那些天,每天大概有8000多乌克兰人涌入捷克,后来就过万了。多数来这里投亲靠友,也有些人二眼一抹黑,还有些人打算从布拉格中转,去到更远的地方。
布拉格的外事警察局,在居民区里,空间局促,刚开始紧急应对大批乌克兰人的时候,他们给所有在捷克居住的外国人发了邮件,通知说一切日常手续缓办。他们在户外设立了登记处,那二天的天气还真不冷,过后,就来了倒春寒,而且,人多的时候,大家都站在户外排长队很辛苦。于是,登记处很快转到了布拉格最大的会议中心,这样,人们就可以坐在演出大厅的绒布座位上了。布拉格图书馆的阅览室,也在情急之下,一度腾出来给乌克兰人临时休息。
捷克的火车、巴士、市内公共交通,都对乌克兰人免费。
帮助画廊服务站送信息传单那天,我们分别去了会议中心、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遇到的工作人员、义工、警察,都很友善、耐心,不自觉地想起翻译家李素曾经讲过刚刚变革之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初恋的感觉。
对索菲来说,这里是可以依靠的地方
索菲和她的妈妈、姐姐,大概是最早从画廊路过看到招贴进来咨询的客人,她们也是较早来到布拉格的乌克兰人,已经住下了。她们问可不可以在工作日的白天,把索菲托在这里,方便大人出去面试找工作。
索菲白白的、胖乎乎的,大概七、八岁,棕色头发,梳着两支细长的小辫。从那个星期一开始,她就每天长在这里了。有课程的时候,她和别的孩子一起上课,没有课程的时候,就自己玩儿。来得次数多了,就熟悉了,像半个小主人,知道在哪儿放书包,在哪儿给iPad充电,有时候跑到里间的电脑桌上做手工剪纸,有时候在儿童区过家家。虽然熟了,索菲从不乱动画廊里的东西。
有一天,还有个男孩被妈妈放到这里,他比索菲小二、三岁,第一次来,默默地无所事事。当时,只有索菲能和他说通,但是,二个人玩儿不到一起去。索菲发现我听不懂她的话,拉我到她的iPad前面,麻利地点开谷歌翻译页面,输入了乌克兰语,把要说的话译成了捷克语给我看,我又在她的iPad上点成了英文。她说,"小男孩总围着她转来转去......"。
我先给男孩儿找出了乌克兰动画儿歌,男孩点点头,乖乖地坐在我旁边,然后,我用手比划着,问他要不要画画,他漠然地摇摇头。我临时从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抓出了一个投掷玩具的游戏,跟他扔来扔去,有了肢体活动,男孩终于露出了笑容。
傍晚,索菲见到妈妈来接她,皱着眉头撒娇,拒绝离开。这时候,我忽然间有点被触动,妈妈来接她,并不是回家,只不过是回到临时的住处。后来,我们知道她们那些天的住处并没有稳定在同一个地方,而是从一个短居搬到另一个短居。
提供临时住处的,有志愿家庭、集体宿舍和旅馆,这些都和画廊一样,每一个单位、每一个单元,提供自己能够提供的内容,很多各种各样的碎片,在短短几天之内,临时拼凑起来,为逃到这里的乌克兰人,拼凑出来一个临时庇护场所,虽然,可能是脆弱的、辗转的、不够稳定的,但是最起码能够遮风避雨。有了这一步接应之后,她们再进一步安置自己,做临时的或者比较长期的打算。
有个常送二兄弟来画廊的妈妈,已经找到了一份送餐的工作,每天要到九、十点钟才把孩子们接走。很多妈妈、祖母、姐姐们,愿意做任何工作。一夜之间原来的日常被打断,女人们在用针线尽快把破碎的生活缝补起来。即便已经不是原装,二手生活也得过。
索菲妈妈一直很着急索菲入学的事情,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都在帮助联络,但是,索菲还是每个白天都长在这儿。
服务站安排的英语课、捷克语课、算术课、美术课、形体韵律课、音乐课......,从星期一到星期天,二周里每天都有,好多课程排在工作日的上午9点、11点,多的时候三、四十个孩子,平日里来的比周末多。这意味着这些孩子并没有入学
在这里组织课程的乌克兰老师菲朵洛娃说,语言问题。
虽然捷克学校积极地给乌克兰学生开绿灯,但是,他们语言不通,和本地孩子一起上课听不懂,学校也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安排出专门的乌克兰语班。而且,人们很分散,比如一所捷克学校,收到十个、八个乌克兰孩子的申请,10个孩子可能分布在三、五个年级,即便学校有心安排,也很难搞。还有各种教育设施配备的基本要求等等。这些都是非常琐碎但很现实的问题。
后来,我们知道,索菲母女三人,还有一份家里的忧虑,就是父母的关系。她爸爸是阿塞拜疆人,此时在阿塞拜疆家里,是从乌克兰逃出来去了阿塞拜疆,还是战前早已经回老家了,我们不得而知。爸爸和妈妈大约是准离婚状态,爸爸有用比较激烈的言语威胁妈妈,要来把索菲带走。妈妈的情绪也不稳定,又想着赶紧在布拉格安顿下来,又想着尽快回家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日常。这种日常,遇到战争、逃离的大背景,就可能直接放大或间接放大,每一个、每一户不得不逃离家园的人,都要承受这种放大,这些都隐藏在我们看到的一张张脸庞的背后,对人们造成不可忽视的影响。而索菲家,这件事情就更为棘手。
能够略感欣慰的,就是索菲在画廊里优哉游哉,能感觉到,她在匆忙出逃以及不稳定的住处旁边,获得了一个每天都愿意呆在这里的环境。她几乎每天都会说,想吃番茄酱面条,志愿者就去买来面条,在电炉上煮给她吃。
换过二、三个住处之后,索菲跟着妈妈在画廊住了4个晚上。搬来过夜的那天下午,一家三口一直在窃窃私语,然后,听到索菲的哭声,姐姐搂着她,妈妈在一旁,没有笑容。
住下来的几天,妈妈常常主动帮助搞清洁,还买了一罐咖啡给大家喝。
索菲妈妈3月23日去面试了一份工作,估计过一些天就可以上班了,她们也是那天从画廊搬走的,搬去另一个临时住处。一整天索菲的情绪都不大好,小脸上没有往日的笑容。有位随时待命的乌克兰儿童心理医生,还为她进行了心理疏导。
这些日子,对索菲来说,画廊是个可以依靠的地方。但这里毕竟只是临时服务,告一段落之后,她就没机会常来了。
几天之后,她们从那个临时住处,搬到了画廊工作人员米哈尔的家。
米哈尔和他太太克里斯汀娜,年轻人夫妇俩,租了一套房子,有一间独立的卧室,一间独立的起居室,厨房角在过厅里。他们愿意腾出起居室给索菲她们住。这样还有个好处,她们和画廊的年轻人们比较容易保持联系,可以随时帮到她们。
我有时会想,这段经历给孩子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记,索菲长大以后,说不定还会时时记起,曾经长在画廊的日子。
男孩和我紧紧拥抱
听到索菲抽泣的那天,有二对母子留宿在画廊。
二个男孩一个8岁,一个10岁,醒来之后,在儿童区活动,动静有点大。我家年轻人打来电话说,"你带大过二个男孩,有的是经验,来帮帮忙带孩子吧。"他哪知道他们的妈带他们兄弟是怎么糊弄过来的啊。
的确,年轻的志愿者们,都没有带娃经验,完全是大孩子带小孩子。但其实,最难的是,大家都不忍心对这些乌克兰孩子做出严厉的样子,更不忍心批评他们。
我到的时候,名叫丹妮莎的志愿者,负责看着二个男孩,那二个家伙正拿着一个毛绒玩具当球踢,碰巧,一脚把毛绒玩具踢到食品桌上,打翻了整整一盒饼干。丹妮莎带着他俩,把饼干捡起来,又拿扫把清理。二个男孩知道闯了祸,表示很内疚。
这么大的男孩,有太多能量需要释放。另一位志愿者雅娜说,他们憋闷了太久了。
按理说,陌生人无权把孩子们带到外面去,但二位妈妈们都同意丹妮莎带他们到附近的户外儿童活动场玩儿一会儿。不知谁送来的小足球,打了气,丹妮莎和另外一位大男孩志愿者,带着他们出去踢球了。
雅娜,是哈萨克斯坦捷克人,大学生。她说现在挺忙的,打二份工,准备完成学士学位,考虑继续读硕士,操心功课的事儿,还在这里做服务,都没有时间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想想最近发生的各种事情。她讲俄语,刚才和二位乌克兰妈妈说了一会儿话。
这二对母子,是前一天抵达的,经历了连续不断将近30个小时的日夜兼程。这还没算上从家里到出境旅程之前的走走停停和犹犹豫豫。
如果不出来,可能遭到轰炸或者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如果出逃,穿越乌克兰境内的土地,也同样冒险。提起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妈妈们忍不住哭泣。她们在乌克兰境内乘坐的巴士,曾经有经过雷区,但大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生命寄托在司机的经验和运气上,暗暗祈祷。汽车缓慢曲折移动,以期不要引爆地雷。我和雅纳都没有能力想象那种惊恐,母亲们带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就是刚刚出去踢球的那二个活泼的男孩,以及和他们一样的母亲们和孩子们,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之间,命悬一线......雅娜说,她们一边讲一边哭。
然后,在边境等了6个多小时,不可以下车,没办法上厕所,大人、孩子都只能在车上忍受、死扛,因为一旦下车,就可能丢掉逃离的机会,很多人、很多车,拥堵在边境,容易失散。或者说,这时候唯一能做的和该做的,就是默默地乖乖地等着,这是逃命之旅。
巴士到波兰之后,直接转乘到捷克奥斯特拉发的巴士,从奥斯特拉发,再乘坐火车来到布拉格。
直到来了画廊服务站,志愿者带他们去健身房洗澡,放松、睡下。一睡睡到上午10点钟才醒。旁人都能感觉到,他们的确太累了。
他们在户外踢了好一会儿球才回来。我在厨房角切面包,高个的男孩在我周围晃来晃去,忽然间,第六感告诉我了一些什么,我抑制不住,伸开双手,男孩立刻扑进我怀里,我们紧紧拥抱了好一会儿。
雅娜说,孩子们可能不那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十来岁,其实已经在吸收很多信息,他们和母亲如此动荡奔波逃命,他们经历的一切,也都埋在心里。
傍晚,有一位男青年把二对母子接走了,那个男孩过来和我拥抱了二次,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们走的时候,一位妈妈给我们送来飞吻。
这些天,有过几次男孩子动静比较大的情况,他们需要释放能量。但是,每当引导之后,以及比如给他们买了肯德基、麦当劳,他们感受到被呵护、被体贴,就特别听话、配合,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让人挠头的孩子。
我想说,这种乖巧和配合度,有教养的成分,也还有落难经历反射出来的比平常更加懂事的成分,这种懂事,很令人心疼。
从漫画里溜出来的小姑娘
初次见到这个女孩,是一天傍晚,我们进门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一点点的小人儿,躲在儿童活动区那里静静地观察。她妈妈和哥哥正在里间吃饭。他们刚刚抵达,将在这里过夜。
那天,还有一位志愿者打电话来说,测出新冠阳性,需要在家隔离,于是,临时换了其他人来值班。
次日中午,我们到画廊的时候,看到一对聋哑人夫妇正在咨询找工作的事情,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通过手势和书写与他们沟通,指给他们可以联络的政府机构。
下午,还有一对捷克母女敲门来访,10岁的捷克女孩希望为乌克兰小朋友做点事,比如带着大家阅读童话,工作人员和她们约好了时间。
傍晚,曾经躲在一旁观察我们的小姑娘从里间跑出来。我这才看清楚,发现她好像是从漫画里溜出来的小人儿,圆圆的大眼睛,小圆脸,头和下巴尖尖的,两个脸蛋染着高原红的颜色,发辫上别着一朵黑色的小花,穿着拼色的连衣裙。
她几次想跳起来去拍打画廊里悬挂的作品,那是一幅抽象的人体躯干,被制止之后,就乖乖地没再尝试。
她拿着一台微型的小电子琴,递给我们。那琴已经不好使了,好几个按键按下去没有声音,我们也束手无策,她又接回去,嘴里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子,然后一边示意,一边关机再开机,我不由得想象着小姑娘长大以后,假如碰到电脑反应慢,一定会果断地重启。
然后,她又拿着汽车遥控器,发现不能指挥那辆车,就果断地把玩具车翻过来,打算看看是不是电池没电了,但没能把电池盖子打开。
再然后,她迷上了健身球,在画廊里踢来踢去,动作比较大,那个好动劲儿完全是个小小子。滚着球,头花不小心甩掉了,她捡起来,交给我,乖乖地趴在球上,等着我帮她戴好,这个时候,又是个十足的女孩。
她哥哥有十二、三岁了,一直坐在里间看电脑,没什么表情,她妈妈也没什么表情,除了面对我们说谢谢的时候,会微笑。他们在画廊住了二个晚上之后,离开了。不知道她和家人去了哪里,想到以后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还有那个拥抱过的男孩,真有些伤感。
刚去过乌克兰的老何
在布拉格见到老何那天,捷克已经接纳了20万乌克兰人,女性占80%,儿童占55%。捷克签发了10万多份特别签证,大约100名逃离战争、非乌克兰国籍的人,也获得了捷克签发的特别签证。
捷克的接纳能力是25万人,预计需要接纳45万人,劳动局在努力协调就业岗位。
不知道需要住多久的乌克兰人,最急的情境过后,需要安顿、谋生、挣出吃饭的钱、租房的钱。被救助,毕竟只是权宜之计。
老何本来计划好了要去乌克兰走走,结果,他预定的行期,刚好赶上开战,就只去利沃夫看了看,刚刚从乌克兰出来。
他到利沃夫的那天,已经是晚上了,火车站挤满了人,看到些出租车,都是人们约好的,等了半天,发现打车无望,于是,和一位约了车的当地人商量,搭人家的便车才去了旅馆,旅馆当时在正常营业。
路上没几辆车,店铺都关着门,城市里黑压压的。
在利沃夫停留的几天,他看到人们行色匆匆,忧心忡忡,完全没有日常生活的气氛。餐馆、连锁快餐店都关了,超市开着,小型的私人咖啡店、点心店开着,他进店寻找吃食,能感到店家对这样显然的外人充满防范。
我们见面之后,互相询问边境的情况。我们听到一些事情,问他在边境看到了什么,他刚刚亲历过,问我们到底都听到了些什么。
我们的消息来自新闻报道,有几名印度学生从乌克兰逃离,在波兰遭遇极端分子的袭击和殴打,其中有一位受伤严重,住院治疗。极端分子们,还对着有色人种叫喊"回到火车站!回到你们自己的国家!"
我们还听说,乌克兰出境的时候,存在非乌克兰人受到慢待的情况。
应该说这些情况都在意料之中,社会上本来就什么人都有,并不会因为落难,就只剩下最单纯、善良的人,反而是一些极端会借机暴露出来。
老何说,他还真的特别观察过,在利沃夫火车站,很多人排队等待上车,队伍中主要是妇女儿童,也有男人,他没有去问这些男人是什么身份。
我们都知道,乌克兰18岁到60岁之间的男人要留下参战或备战,不允许出境,非乌克兰国籍的可以走。
看到队伍中的男人,车站工作人员并没有请他们离开,但是,列车进站,工作人员维持秩序,只让女人和孩子上车。在这个过程中,工作人员仅仅拦下男人,而不会拣选肤色和国籍。那些被拦下来的男人,应该说多半是可以离开这个国家的外国人,被拦下来,仅仅因为他们是男人,而火车的运力不够。
列车坐满了,开走了,排队的人不多了,没能上车的男人们被允许到月台上等待下一辆车,下一辆车即将进站,后面已经又排了很多女人和孩子,这些已经站在月台上的男人,又被疏散离开,为女人和孩子让路。
这是老何在利沃夫火车站看到的情况。
巴士,就不同了。只要是被允许离开的身份,不分男女老幼,按照顺序上车即可。老何就是乘坐巴士离开乌克兰的。
我们都知道,波兰和捷克在救助乌克兰人的事情上,非常给力、突出。
相比之下,对待阿富汗人、伊拉克人、叙利亚人就完全不同。在火车站前高喊"回到你们的国家去!"是个别现象,但是,在波兰和白俄罗斯边界上修了铁丝网和栅栏,防止难民逃进波兰,就是政府行为了。
捷克也和波兰一样,拒绝履行欧盟分配的叙利亚难民名额,而且,总统和前总统都提出恐大量移民威胁欧洲稳定。
如今的波兰和捷克,似乎180度大转弯。
媒体上有好多讨论和分析,也有欧洲人的批评和自我批评,真实地面对这个问题,总归是好的。
这里面有好多面向,很难说哪个占据了绝对主流的因素,比如,基本的人道主义是一个面向,这解释不通啊,对待中东难民的人道主义呢?有人说,恰恰那件事情是波兰人和捷克人其实背上了道德包袱,在乌克兰问题上,可以弥补然后解脱,也有人说,接收乌克兰人之后,更有理由拒绝中东配额了。
唇亡齿寒是一个面向,太近了,感觉乌克兰是前线,波兰、斯洛伐克、捷克就是一个整体的大后方。
和乌克兰人天然的亲近,这点肯定不能回避。这点里面也有至少二个内容,因为亲近感而施以援手,是其一,因为亲近相似,而更容易感同身受,是其二。
民族和种族的差异,血缘亲疏的差距,不可能完全消失,而且,绝对消失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承认差别,也不意味着放任歧视,不意味着不对歧视和差别对待进行检讨。
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之间
查理大学的老师送来了被罩、枕套和小玩具。她告诉我们有间学生宿舍里,刚好住着一个乌克兰女生和一个俄罗斯女生,有一天二个人情绪激动吵了起来,惊动了老师们去劝解。
有俄罗斯学生因为俄罗斯被制裁,直接受到影响,切断金源之后,没钱交学费没钱交房租,已经有二、三名学生退学,还有一位在犹豫。除了拿不出钱来,一定有些家庭因为卢布贬值,生活水平跌落等级,也会影响到对子女的支持。
画廊的义工玛丽亚就是俄罗斯裔,她从小生活在捷克,目前在英国学艺术,刚好有14天春假,回到布拉格,来画廊承担帮助乌克兰人中转服务的协调工作。她和父亲的观点不同,在这个特定时期和父亲之间的相处有些尴尬,但她父亲说为女儿这样无私地帮助乌克兰落难者而感到骄傲。
不少俄罗斯人来做志愿者,那个穿着黑色衣裙的圆脸姑娘跟我说,俄语和乌克兰语之间,就好像捷克语和波兰语,或者捷克语和克罗地亚语之间的差别,这样说来,就是词汇、写法多有不同,认真听的话,可以听懂一半以上的意思,可以做有效的对话沟通。
她父母2000年来到捷克,她从小在捷克接受教育,说自己基本上可以算是捷克人,她的捷克语没有外国人口音,平常也不怎么说俄语,战争开始之后,没有遇到任何异样的对待。
她和她的家庭周围,主要是本地人和俄罗斯人朋友,没什么乌克兰人的交往,这和民族亲近感无关,纯粹是生活交往的偶然,有机缘、有话题才会成为朋友。
这和我们的粗浅印象也相吻合,感觉在捷克的俄罗斯人,投资的、做生意的相对较多,乌克兰人做基础工作的相对较多,比如男人在建筑工地,女人做清洁。这样的生活圈子就较少交集。
当然,我们的牙医是乌克兰人,我们的前邻居也是乌克兰人,他们家好像是做生意的,记得他家女主人每天在花园里忙活种下的花草蔬菜,他家门前那株深红色的玫瑰,年年怒放。
黑衣女孩的阿姨是位艺术家,曾经参加米兰、纽约等地的艺术家驻留项目,阿姨和叔叔住在莫斯科,有个女儿。现在,阿姨和女儿辗转逃到柏林,出逃的经历,也如同冒险,叔叔还留在莫斯科,因为需要继续工作养家。
我们在办公圆桌旁边聊天的时候,乌克兰老师正在给孩子们上音乐韵律课,老师都是小剧团成员,吹拉弹唱能歌善舞。身穿黑色紧身衣的短发年轻老师,带领小朋友们做各种形体动作,并配合她喊的词语口令,然后,年轻的男老师现场吉他伴奏,老师们带领孩子们随着音乐的节奏或快或慢,做各种动作组合、随音乐起舞。
下课之后,老师们都没离开,他们拿着手机搜索视频,然后,学唱、记住歌词,然后开始引吭高歌,独唱、重唱、合声,在画廊里选取不同的背景,拍摄歌唱的小视频。歌唱的时候激昂奋进,唱完歌,就回归了平和,向我们道谢、离开。菲朵洛娃解释说,他们唱的是一首乌克兰民歌,吉他手说有一位著名的乌克兰摇滚歌星参军了,他在广场上演唱了这首歌,于是,很多人传唱。
很容易就从网上搜到了,是100年前作曲家(Stepan Charnetskii)创作的《哦,草地上的红荚蒾》,那位歌星名叫安德烈•赫利夫纽克(Andriy Khlyvnyuk)。安德烈在广场上歌唱的版本,充满阳刚豪放,那婉转的起句又透发着凄凉的美感。
菲朵洛娃为接待出谋划策,联系在布拉格生活可以提供帮助的乌克兰人,组织课程,做了好多,但是,在对待俄罗斯人的问题上,和画廊的年轻人之间发生了分歧,虽然,她明知道很多俄罗斯志愿者在提供帮助,她也说真心感谢。
他们的确很疼,很受伤,也还在继续受伤、流血。
画廊决定在这一小段时间之内,仅仅为乌克兰人救急,但这十几天过后,会对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提供同等的帮助,如果需要的话。事实上,真正帮到俄罗斯人的机会并不大,主要在于观念。
带着虎皮大蜘蛛逃离伊尔平
除了接待女人和孩子,服务站还接待了猫猫狗狗。
第一拨来这里过夜的,就是4个女孩儿和1条狗。
那天本来说有2位老人家来过夜,我们想着老年人爬上爬下不方便,就打算把比较厚的床垫移到地毯上。又接到一名志愿者的电话,说他的车正带着4位女士在寻找住处。刚要为6个人做准备的时候,协助二位老人的组织打来电话说,找到更合适的去处了。驾车带着4位女人的,收到了地址,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每天都是这样,随时可能发生情况变化,说好要来的人,找到了其他地方,本来都睡下了,半夜一、二点钟,又来了一大家子人。
那天晚上10点钟,一辆白色的长厢宝马,停在街道尽头,一个穿着白色套头衫的瘦瘦的小伙子,拉着小行李箱走在最前面,他身后跟着3位带着轻行李的中年女士。之前说"女孩儿",只是我们对话中,随便捞出来的简单用语。隔了一段距离,还有一位背着双肩包的女士,拉着一只狗狗。他们进入画廊,做简单的登记。那个年轻男生把她们送到之后,快步跑回自己的汽车。
我们在3月中旬出了趟门,中间有一程从捷克的奥斯特拉发乘坐火车去维也纳。
奥斯特拉发距离波兰边境很近,是从波兰到布拉格、维也纳的必经之路。火车站里贴了很多乌克兰语的标识,车站大厅二楼有公益组织的摊位,一间棚子,里面的货架和柜台,摆满了各种日用品,洗头水、香皂、奶粉、奶糊、牙膏、牙刷什么的,棚子边上放着一些大件儿的物品和人们捐赠的旧衣服。上面贴着明显的乌克兰语和英语标志--"免费取用"。
我们乘坐的火车是从华沙出发的,我暗自猜想,车上会不会看到乌克兰人潮,她们从乌克兰逃离之后,经过华沙再去第2程、第3程地点。
列车进站,车门打开,车上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女生,身旁二个行李箱,按照常规习惯,我们等她下车之后再上,她却向我们示意,并不要下车,让我们从她旁边上去。这才意识到,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这位女生像是一位普通的旅客。
我们穿过三节车厢,每节车厢里都坐的满满的,全是女人、孩子、老年人,但印象中几乎没有看到老先生。多数人穿着方便行走的运动绒衣。从她们的装束上,如果不知道背景,大体不会和"逃难"二个字挂钩。车厢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放着小箱子、小包裹,堆着外套,车厢尽头的行李空间堆着几只小箱子。匆忙出逃,不可能背着过重的负担。
车厢的结合部,都有一、二、三个人,包厢车的过道里,也站着六、七个没座位的人。这些人看起来,更像是普通旅馆。
这种满员且超载的情况,我们在欧洲几十年,从来没见过。
列车开动之后,我们去了餐车,那儿还有几个空位。
我们座位隔壁是一对母女,母亲很年轻,深色头发,皮肤很白,有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美丽。她穿着浅灰色的运动套装、运动鞋,披着一件长款黑色棉衣,印着背靠背的标志。她对面的女孩,也是一身运动穿搭,气质和妈妈完全相反的风格,一头短短的卷毛,女孩手里拿着一只漂亮的大蜘蛛,黄黑相间的虎皮颜色,毛茸茸的,桌上放着透明的塑料盒,里面铺着好像锯末似的东西。周围的人都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朝她们这边看。年轻母亲问我要不要试试,我伸出右臂,她叮嘱我拿蜘蛛的时候千万不要惊慌,如果动作太猛,会吓到她,也不要对着蜘蛛近距离地哈气,也会吓到她。她一直用"SHE(她)"来称呼蜘蛛。
我试着和她们聊了几句,当我问到女孩儿的年纪,她第一反应是以为我在问蜘蛛的事儿。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过多询问她们的境遇,挺难启齿,也很难把握尺度。
她说家在伊尔平(Irpin),那里被炸的很惨,她和15岁的女儿,到维也纳投奔亲友,但是,暂时没有留在维也纳的打算,到了之后再做计划。
我们跟她讲了一位乌克兰朋友家的情况。这位朋友目前住在中国,但她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都住在乌克兰的布查(Bucha),有一座独栋的小房子。年轻母亲说,布查就在伊尔平旁边。
朋友女儿家的房子,十天前被炸毁了,所幸的是,人都提前逃开了,没有受伤。他们一家已经平安转移,生活在乌克兰、罗马尼亚边境不远的地方。我们给她看朋友发来的图片,有炸毁的房子,也有一家三口在一起。
年轻母亲说,他们一家在一起,就一定还在乌克兰边境这边,因为男人不允许出境。我终于没有鼓起勇气询问她的丈夫,她有没有兄弟,他们都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们母女第一次来维也纳,快到站的时候,向我们打听公共交通,她给我看一个地址,我想着在手机上输入查询,可以给她说一说怎么走。但那时候火车已经进站,我告诉她,维也纳交通方便,多半可以乘坐地铁到地址附近的地方,火车站就有地铁站。我提醒她可以把地址复制粘贴在GOOGLE地图上,然后,选择公共交通方式,地图就会告诉她怎么走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说,"对了,都忘了GOOGLE可以查询公共交通,有这个功能。"
画廊为乌克兰人提供紧急服务结束之后,回归艺术空间,还在和一家援助机构保持联系,提供必要的帮助。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还不时有人借宿。
我又见到一只特别好看的灰色胖猫,慢悠悠地在房间里转悠。猫咪和狗狗不同,特别是在一个有仓库功能的办公空间里,猫咪钻到什么地方藏起来,简直没人能找到。他们只好从YouTube频道上找出有猫咪叫声的节目,才把灰色的胖猫勾引出来。
我们要回家
写下这篇记述文字的时候,捷克已经接纳了超过30万逃离乌克兰的人,超过了极限。其中一半是儿童,八成的成年人是女性。捷克已经签发了23万多份特别签证。也为给乌克兰人提供免费住宿的家庭出台了小小的补贴政策。当然,人们当初腾出自己的空房间,并不知道日后会有政府补贴,补贴的金额也不高,远不及那些家庭为此付出的食宿成本,还有关照。
越来越多的机构,经过临时整合,提供了各种针对乌克兰人的服务项目。来画廊参加过课程或者托过孩子的,还在询问,是不是有后续的活动,工作人员就为他们介绍了其他去处。
大家讨论的时候发现,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完美,比如,接受托幼服务的时候,临时确定了一些规则,但没有核实家长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这件事情说起来,又引发了扎心的无奈,那些在一起的成年人和孩子,的确有些根本不是母亲和子女,有些是亲戚把孩子带出来,有些是朋友......数数家长们签过的托幼声明书,估计来来往往有二、三百人次的孩子来这里参加过活动,临时过夜的大概有七、八十位,最多的那晚,同时有9个人睡在这里。
一共30多位志愿者参加值班和看护服务,其中10多名讲乌克兰语或俄罗斯语,另外,有大约7、8位讲乌克兰语的老师提供课程,还有很多认识的或者不知姓名的人,提供物品和资金帮助。
接下来,画廊准备好了文案,征集一到二名乌克兰艺术家或制作人,做艺术项目,也算为提供一个短期的临时职位。
打破艺术空间的格局,打破办公空间的概念,提供人们需要的帮助,没什么不可以改变的一定之规。
3月28日是著名的教学家扬•夸美纽斯诞辰430年纪念日,他的出生地在现在的捷克境内。
刚好这一天,捷克教育部在讨论大约12万名乌克兰学生的教育安置,学校可以超越法律规定的设施配备标准,比如,教室、座位、厕所等等,即便数量不达标,仍然可以增设乌克兰学生班。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规定为的是更好地为人服务,人们面临的困境,才是事情的关键核心,当解决核心问题和规定之间不匹配的时候,解决问题为优先选项。
有些学校已经设置了专门的乌克兰学生班。
一位老师带着整班的学生参观布拉格老城区,带他们做游戏,一天下来,她问大家,"你们喜欢这里吗?"孩子们回答说:"喜欢,但是等战争结束以后,我们还要回家。"六岁的孩子也会这么说。
还看到报道,乌克兰难民正在返回家园。没看错,是真的。
紧邻乌克兰边境的波兰城市,普热米斯尔(Pryemysl),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一直是乌克兰人逃离家园的枢纽。
战争刚开始那些天,人们乘坐火车来到这里,再转去其他地方,那些天,从乌克兰开来的火车满满的,开往乌克兰的火车空空的。然后,就开始有人返回,然后,返回的人越来越多。
根据警方的统计,3月末的这个星期一,大约12000人从波兰跨越边境回到乌克兰,星期二,大约13000人从波兰回到乌克兰。从战争开始到3月底,超过37万人回到乌克兰。我们知道大约350万乌克兰人逃离,落脚在波兰的有大约230万人。
为什么?那边还战火纷飞。
有些人钱用完了,有些人找不到临时居所之外的付得起房租的住处,很多人找不到工作,没办法谋生。这就是我们说的,很多琐碎的细节。疫情也好,战争也罢,都有很多现实的、琐碎的、埋没于日常的细节需要面对,这些细节是真实的生活,活着,就在生活。
在普热米斯尔火车站,开往乌克兰利沃夫、基辅、敖德萨等城市的火车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42岁的教师莉利娅•舒巴(Lilia Shuba),有个三岁的儿子。一个星期之前,她带着小宝贝从乌克兰到匈牙利,在边境等了13个小时。现在,正在等待去往利沃夫的火车。她的家在维诺赫拉吉夫(Vynohradiv),乌克兰西部。丈夫自愿参军,家中空无一人。她说"我们离开家是为了积蓄力量,现在我们要回去,在乌克兰等待战争结束。"她说,"总归是在家里更好。"
一位国际志愿者说,她看到的第一个要返回乌克兰的家庭,是要返回哈尔科夫,哈尔科夫--被轰炸最惨烈的城市。
她看到那些返回的人,有的去寻找家人、宠物,有的在波兰找不到工作和住处,还有个别人遇到骗子,受到损失。此外,有些人,不管怎么说,都不想继续流落他乡。
其实,索菲的妈妈,就一直存着尽快回家的念想。
有一位波兰历史学家达利乌斯•斯托拉(Dariusz Stola),曾经出版过关于移民问题的著作,他说,这也符合历史上的情况。
情感需求和对战争的恐惧,放在天平的两边,有些人可能会选择情感,情感有可能战胜恐惧。有些人更愿意和家人、朋友、相爱的人待在一起,而不是每天醒来担心他们留在乌克兰的远方的丈夫、父母,或者其他什么人。
扎心。
亲人、家园,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最后,想选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辛波斯卡的二段诗作为结尾。诗歌名《结束与开始》。
每次战争过后
总得有人拾掇残局。
毕竟,物事不会
自己归置自己。
总得有人把瓦砾堆推到
路边,
好让装满尸体的运尸车
通过。
总会有人陷入
残渣和灰烬,
沙发的弹簧,
碎玻璃,和
染血的布。
......
那些了解
真相的人
得让路给
不甚了解的人。
以及连不甚了解都谈不上的人。
最后是那些一无所知的人。
刊于《世界博览》杂志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