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推文,一只苹果,一棵树
2023年11月,艾未未一则推文,被认为是"反犹主义"的经典说法,接下来伦敦里森(Lisson)画廊即将开幕的展览被无限期"推迟",以及原定在纽约里森画廊(2024年3月5日)、巴黎Max Hetzler画廊(2023年11月4日-2024年1月6日)和柏林Max hetzler画廊(2025年6-8月),一共四场展览被取消。
同期,英国Lumiere双年展表示,我们始终捍卫艺术家表达观点的权利,很高兴能够展出艾未未的作品;鹿特丹、柏林的展览在展出中;艾未未的绘本回忆录《十二生肖》2024年2月初发布。2024年1月11日到3月31日在伦敦皮卡迪利广场继2020年10月之后再度CIRCA艺术项目,题为AI vs AI(艾未未vs人工智能),每天20:24显示一个艾未未向人工智能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可以在推特@ciaca_art账号逐步看到,还有艾未未对问题的回应。连续81天共81个问题,这个数字暗合2011年他在中国被关押的天数。2024年2月9日,中国龙年新年的除夕,《Evening Standard》(伦敦旗帜晚报)用了艾未未版本的中国龙作为封面,并且配上了"Ai Weiwei roars again"(艾未未再次怒吼)的标语……
虽然很多项目如期进行,两个星期之内,四场原计划在2023年到2025年之间的展览,仅因为一则推文、一句话被取消,引得各路媒体纷纷报道,艾未未应邀做了不少访谈。画家孟煌也在艾未未柏林的工作室,对他做了一次面对面的中文访问。
艾未未说这是"特殊现象","构成了一个文化现象"。而我们可以看到这不是孤立事件。
卡塞尔文献展2027年展的策展人团队全体辞职,辞职公开信中表示,以色列和加沙的情况,意味着现在似乎不可能举办一场允许"不同观点、看法和话语"的艺术展。德国埃森的博物馆因为海地策展人发帖称以色列在加沙的行为是种族灭绝,结束了与之的合作。《洛杉矶时报》十几名工作人员签署公开信,谴责以色列政府轰炸加沙、伤害记者,呼吁在报道以色列轰炸加沙使用"种族隔离"、"种族清洗"和"种族灭绝"等语言,结果,签署者都被通知至少三个月内不能参加有关这场冲突的报道。2022年俄乌战争初期,西方也出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下架的事。等等。
2024年2月4日,艾未未接受天空新闻(SkyNews)的周末早间节目采访,接着,"Ai Weiwei Says Censorship in the West Is 'Sometimes Even Worse' Than in Mao's China"(艾未未说西方的审查制度有时比毛的中国更糟糕),这样的标题内容又一轮在西方媒体之间转载并引发讨论。
那则推文
在英国广播公司(BBC)"关于艾未未的展览因一则推文被取消"的报道推文下面,有人留言说,为什么不把艾未未到底说了啥展示出来。接着,就有人贴出了截屏。
截屏上显示了中文原文:将迫害犹太人之罪转嫁,制衡阿拉伯世界。美国政体、金融、文化和媒体多在犹裔的掌控之下。几十年来,美国每年对以色列30亿供血,是美国做的"最佳投资",生死与共。
截屏上还显示了谷歌的英文翻译。
艾未未给孟煌讲述这件事说"十几天前,一人在推上问我,'美国和以色列的关系很奇特,远远超过了美国和欧洲其他国家的关系,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我当时回了,推特上我习惯简短说事,……"
艾未未每天大概都要发十几条推特,手机不停歇。
他告诉我们,那则提问推,不知道为什么被本人删除了,他回复提问引发争议的那条推文,也删除了,因为考虑到画廊的感受,他向孟煌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未未,这个话是不是你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
"会不会是别人发的,是错号?"
"是我的号,也是我发的"
"这个事态严重,你知道这可是一个反犹主义的经典话语。"
艾未未告诉孟煌,"画廊的理由是说为了保护我,认为事态严重,对我非常不利……我说的话,我承担责任……我不了解他们所意识到的危险性……他说他们联系的策展人、收藏家、评论人和博物馆都在问是不是有这样的事……我不明白我的态度跟做不做展览有啥关系。我这才意识到他感到的恐惧是非常深沉的,有着巨大的不可抗拒性。就像地震来了房子就会晃动,或者说有海啸,房顶会被掀掉。"
我反复读了这几十个字,我理解这段推文包含三个内容,其一已经是西方社会中的老话题,即西方(首先是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有负罪感和补偿心态。这几年我的朋友讨论问题的时候,也谈到过犹太人的受害人心态,以及由负罪感和受害人心态结合起来,演变、走形派生出的大屠杀经济;第二个内容是中东地缘政治;第三个内容是美国和以色列的关系。艾未未说,"犹太人控制美国政体、经济、文化和媒体是一个不用解释的事实,这不是我能编造的,是有具体的统计数字的。"
反犹主义
维基百科上对反犹主义的解释,一种意识形态,对于对仇恨犹太人的思想与行为的总称。原文直译是"反闪族主义",字面意义是,对所有闪族的反感情绪。但这个名词在欧洲特指对于犹太人的仇恨情绪。
维基词典上说反犹主义的含义是对犹太人的全面拒绝,对犹太人的敌意(出于种族和政治原因,或宗教和社会原因)。
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专门深度论述了"反犹主义是一种世俗的十九世纪意识形态",并追究了其历史、内在思想,以及不同面向的推敲。
艾未未陈述的内容,未必是错的,也不一定正确或准确,更未必全面。事实和观点都可以当面锣对面鼓地讨论。但这样的语句,并不意味着对犹太民族的反感,也不意味着对犹太人的仇恨和敌意。观点陈述和反感、仇恨、敌意之间,风马牛不相及。
在网络搜索中,我无意中翻到波兰语版的"维基引用"(wikiquote)"反犹主义"词条,页面上引用了四十多条反犹主义言论,被引用言论的作者有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马丁•路德(Marcin Luter)、康德(Immanuel Kant)、玛丽亚特蕾莎女王、拿破仑,当然,还有希特勒。
如今,西方存在着关于反犹主义扩大化的讨论。
艾未未说,"人们谈虎色变"。
前文说到卡塞尔策展人团队辞职一事,他们在2023年11月16日的辞职公开信中写道,"我们确实理解,鉴于其过去,德国承担着独特的社会和政治责任。针对所有反犹太主义倾向的高度敏感无疑证明了该国将这一责任内化的程度之深。持续履行该责任值得高度赞赏,特别是现在,在世界各地,根深蒂固的反犹太主义再次显现出令人警觉的信号。但与此同时,这种特殊责任意识也面临着被滥用于舆论政治的风险,用以从初起就压制不当做法和广泛而公开的讨论。于是,辩论和讨论很容易被过于简单化和先入为主的判断所取代。"
艾未未对孟煌说,"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他们只扣帽子,在扣下的这个帽子里,你因言论而被定罪。"
这顶帽子翻译成中文,就像"辱华",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被"辱华"一次,"眯眯眼"那次,从朋友圈得到一句"总有一款辱华适合你"。艾未未曾针对"动辄说西方反华势力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写过文章,李承鹏2024年2月新作的题目"站住,别动,你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
共同的威胁:政治正确的虚伪性
这顶帽子还有其他的品种,种族、环保、女权,Me Too, LGPTQ等等。
波兰作家斯坦尼斯拉夫有这样一句话,"当一切都必须正确时,有些事就不对了。"
回应BBC、CNN、卫报、纽约时报,以及法、德、西班牙、葡萄牙、沙特、以色列、巴勒斯坦媒体的时候,艾未未均有相关表述,他对孟煌说,"整个世界都存在于一个共同威胁之下,这个威胁即政治正确的虚伪性。人们希望找到简单的方法,让自己道德能脱身。"
脱责,令我想起雅罗斯拉夫•哈谢克《好兵帅克》中的笑话。陆军元帅想在11点整检阅全团士兵,确定这个时间的原因是,喜欢那些小子们看起来精神焕发。必须保证准时,每一级军官都不希望被追究执行不力的责任,层层加码,结果整团士兵4点半就到操场站着了。元帅来的时候,7个士兵当场昏倒。
艾未未对孟煌说,"基于现在西方严酷的言论审查和政治正确思潮,虚伪的取消文化,试图将事情用简单的方式来解决,而这个简单的方式代表了权利方的最大利益,这种现实在西方社会的教育、媒体和社会层面上,已经成为普遍的存在,广泛的深入人心的毒素。体现在巴以问题上,在双年展、艺术刊物、图书会展、笔会、博物馆、出版业对不同观点人清肃。这个清肃是说使他们受谴责,失去工作,永远不会再获得工作。"
"清零",恰恰是2020年到2022 年中国语境中的一个基本词汇,效果如何呢?
艾未未在《伦敦旗帜晚报》访问中谈到,"我相信对于思想和言论的限制,可以抑制其影响,但是不能把它们完全消除。分歧和挑战依然存在,试图压制只会加剧,这是一个突出的问题。"
西方政治审查有时更荒谬
2024年1月23日接受Democracy Now!电视专访时,艾未未说,"我很惊讶。我认为我们应该生活在一个更加自由的社会,这个社会承载着很多不同的意见和声音。但是,在处理艺术界,不仅是艺术界,还有电影或文学方面,出现这种毁灭性的案例,我认为这表明了言论自由、人权方面等所有这些问题非常糟糕以及倒退。"
2024年2月4日,接受天空新闻(SkyNews)的周末早间采访,就是被广泛转载的那段,艾未未的原话是这样的,"我曾经历这种情况,包括我父亲那一代,我父亲是一名作家,曾被流放,我是在中国严格的政治审查制度下长大的。 但我意识到在今天的西方,你们正在做同样的事情,有时甚至更荒谬,我刚刚听说纽约大学的两位教授因为发表言论被解雇,这真的就像文化革命,本质上是摧毁持有不同态度的甚至都没有明确意见的人。我认为很遗憾,在西方如此广泛地发生,在大学、在媒体,你知道,在每个地方。大学里或者政坛里,到处都是,你不能谈论真相。"
揭示"意识形态的盲目性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恐怖",恰恰是卡塞尔文献展本来的政治原则。文献展于1955年创办,最初的意图包括希望公众能够接触到纳粹时期无法接触到的内容,那一届的作品集中为纳粹时期被认为"堕落的艺术(Entartete Kunst)",野兽派、表现主义、立体主义、青骑士、形而上绘画等。那是二战后对思想压制进行反思的阶段。
艾未未向孟煌讲述父亲时代的经历"从延安整风时期开始怀疑所有人都是特务和叛徒,这是统治者洗脑最好的方法,这种威胁让每个人处在一个不安的状态下,每个人自我检讨,灵魂深处革命。同事之间告发,媒体口诛笔伐,那些事和西方现在发生的事情很像。"
"大家不敢公开地谈问题,包括同情我的人,在酒吧里跟我谈事的时候,声音忽然降低,眼神恍惚,四顾左右,说这些话是不能被人听见的。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你在跟我交流,我听不清你说了什么。谈到'犹太'这个字时东张西望。
这像是在一个文明社会里吗?
可见这种恐惧是普遍存在的。说同事之间都不能谈这个事儿,社会已经撕裂,甚至有告密和让一些人失去工作机会,或者被社会所唾弃。
各种不可言说的最阴暗现实都会在西方世界出现,这是和文革时期的残酷斗争,延安时期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一样的,划了种种政治的高压红线,不能触碰的。"
艾未未2023年11月18日在慕尼黑回答媒体记者提问时说,"我可能是错的,我有权力犯错。"
我记起2021年年底宋庚一事件,很多人讨论宋庚一讲南京大屠杀到底讲错了没有,我还写过一篇小文,"老师有没有讲错话的自由"。
艾未未对孟煌说,"艺术家作为一个人肯定对事情有看法,看法不一定正确。但要没有看法,那社会将会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
《伦敦旗帜晚报》访问中,艾未未说"我对此感到惊讶,画廊这样一个商业文化机构会在艺术家的日常生活和思想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
一当形成潮流、运动的态势,无端放大、无限上纲、自我审查,所有标配都显现出来了。
西方审查制度更隐晦
天空新闻还约请了三位评论嘉宾,其中一位播客主持人列举了毛时代的乱象和死难情况,说艾未未这样说,是"边界攻势"(borderline offensive)。
我请艾未未针对这样的问题说说,他回了一句,"你问你的真问题",显然,对于把表象和本质混淆在一起的讨论,他有些不耐烦。
"性质是相同的,我没说喝了一口尿和吃了一泡屎是一模一样的。……都是权力对不同的声音的制裁,有的不需要制裁得很厉害,有的就是坦克进广场,它没有别的手段……资本主义是不用把人关在牛棚里的,资本主义有更强大的舆论工具和道德审判……性质一模一样,处理手段可以不一样啊……而且,处理手段,有时候也是有过之的……它同样也把进华盛顿的那些人抓了,西方媒体会说吗?……美国国会把三个大学的校长拎过去喝斥,不给人说的机会……那个傲慢程度,比中国说'党指挥枪'还要厉害……"
艾未未有一篇文章,写道"中共摧毁所有语言、阶级、宗教等区别",他说,讨论中共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而中共现象,令人更多担忧。谈其他事情的时候,他也提到"现象级"。
2月8日,艾未未对艺术新闻(ArtNews.com)说,"关于在西方背景下的审查制度,有种普遍的错觉,认为西方体现了更大的言论和新闻自由,它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审查制度最少的社会。 "
"与直接针对个人言论的传统威权政权不同,西方的审查制度在所谓民主政治和更广泛的所谓言论自由概念的框架内表现得更加微妙。偏离既定价值观和企业利益的批评和异议思想往往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审查。"
"虽然个人仍然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但他们对塑造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往往很小。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西方审查制度的运作方式更加隐蔽、牢固和持久。这构成了更大的威胁,因为人们被误导相信西方没有审查制度。"
2月9日《伦敦旗帜晚报》访谈中,艾未未说,"西方当前对言论自由的限制使社会倒退到一个对于自由思想和表达缺乏支持的时代,类似于原始状态"。
在对艺术新闻的访谈中,他提到源头,"我相信只要有权力,审查制度就会持续存在。"
"审查制度实际上源于权力的脆弱性。当权力弱到无法面对真相时,审查制度就会显现出来。尽管西方框架渴望倡导科学和其他领域,但如今却发现自己处于弱势。 这一点在各个层次的教育中都很明显,从小学到大学,以及公共话语、主流媒体、娱乐和政治、金融领域——所有这些(领域)都在言论方面受到严格控制。这种情况不仅阻碍了真正文明社会的发展,反而使其倒退。"
AI vs AI
AI vs AI项目,与当前的境况极为契合,又一个"我们身在其中"。艾未未希望这个项目能够为"提问"打开交流平台,并且描绘出人们面对塑造未来社会的困境。
2024年1月24日接受SURFACE艺术新闻采访的时候,他说,"每个人都有权利提问", "这与言论自由无关。这是关于问题自由的问题。如果人类能够获得解放,那将是因为我们提出了正确的问题,而不是提供了正确的答案。""要保持好奇心,否则就有被抛在后面的风险。""在当今时代,如果艺术存在,其本质在于努力使个体从知识的束缚或信息的束缚中获得潜在的解放。"
他对《伦敦旗帜晚报》说,"我的81个问题项目挑战我们这个时代的缺乏言论自由","在这种情况下,个体无法自由表达意见,提问被认为是批判。而提问本身就是危险的,它不仅挑战权力的合法性和行为模式,而且还让敢于提问的个人面临潜在的暴露。"
"新闻和表达的自由,是言论自由不可或缺的部分","当这些自由被限制或者被消除,社会停滞不前,死水一潭,流水才能不腐。"
也许是,也许不
这一轮争议的起点,是艾未未有关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那则推文。他说"我只是见到什么,我就说什么"。记得2021年2月13日,他有一条推文 "值得一提的是,以色列的疫苗防疫范围,并不包括它的占领区的巴勒斯坦人口。"
2016年5月8日,艾未未第一次到达以色列。他还去了加沙和西岸,采访了巴勒斯坦领导人、哈马斯领导人,多次提出采访以色列领导人,但没有被接受。
特拉维夫博物馆取消了他的艺术展,对于取消的原因,有不同说法。
2017年6月,艾未未个展"也许是,也许不(maybe, maybe not)"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博物馆开幕。
他告诉孟煌,"很多音乐家、艺术家不去以色列","对我是拷问,想了一下我还是去了,理由是,作为艺术家,我最大的特征是表达,如果把表达取消是因为某种政治正确,这样就失去了一个表达的机会,那么断裂的裂痕只会加深而不会抚平,我去了。我在以色列国家博物馆做了展览。当然,我也承担道德上的谴责,怎么会和一个种族隔离主义合作呢。"
"对艺术家来说,对我个人来说,表达是我的权利。在任何情形下,如果我在这儿不表达,我在很多地方都不能表达,在中国不能表达,在美国也不能表达。因为它们各自有严重的生理缺陷,或者心理缺陷。"
不久前,以色列美国之友博物馆(American Friends of Museums in Israel)给艾未未颁发了终身成就奖(Honored Artist)。
加沙是一座露天监狱
艾未未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唯一去过加沙的。
我们自己也在2016年年底休假旅游中,试图接近加沙。去之前我向特拉维夫酒店前台的小伙儿咨询,他面露惊讶之色,说自己从来没去过,也从没想过要去。从特拉维夫到埃雷兹(Erez)检查站不到100公里,路况很好,开车只需1个小时,接近埃雷兹的路段,几乎没有别的车辆。
艾未未与孟煌谈到拍摄难民主题的纪录片《人流》,"我进入了加沙",他说,"说加沙是个大监狱是不过分的,它是个露天监狱。以色列西岸的所谓巴勒斯坦人的居住地,已经是个监狱。它由八米的高墙围绕着,任何巴勒斯坦人出来或者进入都要经过军事关卡,一条长长的笼子一样的关卡,在里面要等待很久,被以色列人搜查盘问。我曾经生活在一个控制性很强的社会,这样的情境,仍然让我感到极度不适,用公开的方式对另一种人的压迫,不管什么人,这是束缚控制和不掩饰的迫害,羞辱。"
"加沙是一个监狱!在那里人们的命运是饱受不公和吃苦,无论小孩还是大人、老人,他们只是一般的人,普通的人。没有现代文明中的那种傲慢和优雅,他们只是想能够活下去。让灯能够持续地亮,而不是每天只有几个小时,在我们拍摄中,工厂面包机忽然停下,大家并不吃惊,因为每天都这样。"
"我看到的是绝望和无力感,我采访大学里的年轻学生,想知道年轻人怎么看:那里的年轻人很简单,她们说永远离不开她们的口岸,过不了边境。在这儿生长,希望以后能够教书,当个教师这个理想都不可能实现。"
"我见到的不只是无尽的苦难,更为突出的是,对一个民族人群的灵魂羞辱,每个人无一例外的承认权力存在,认同权力。悬在头上的那把剑,不管你走到哪里,那把剑会跟着你,若是抬头就会受到伤害。无论在巴勒斯坦,还是在以色列,这种人性被凌辱的意识无处不在。"
"对加沙的压制和迫害,是以色列设计的一种心理战争,它是一个主人驯服奴隶所需要做的所有努力。"
"以色列应该懂得,虐待他人时,那就是出卖灵魂给魔鬼。"
"我对这个监狱,这个从20世纪开始到21世纪,在全世界瞩目下存在的种族隔离主义的监狱,对巴勒斯坦人我是同情的。奴隶主威胁的不是这些在监狱里的人,而是他们的人性和品质,如果我们认同这种监禁,就威胁到我们自己的道德基础和尊严。"
"在巴以问题上我无法没有态度。我认为,走到基本的底线上是不能伤害生命,无论哈马斯对以色列人生命的伤害,还是以色列对哈马斯和巴勒斯坦的种族灭绝式的打击都是不可接受的。"
艾未未说,"我的立场从来都有的,简单地说,就是人道立场,强的不能欺负弱的,不能霸凌别人,以任何理由,宗教的理由或者是政治理由。我就是这样的立场,生命是不允许伤害的。""我不需要站在任意一方,证据会说话。","从某种角度来说,受害者和施害者是一体的,罪恶可以逃脱惩罚,可它永远不会被宽恕,宽恕罪恶就成为了罪恶的一部分。"
程序正义,苹果和树
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发动阿克萨洪水行动,媒体报道修正后的数字,一千一百多人丧失生命,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们很多是无辜的和我们一样过着日常生活拥有平常快乐的人。事情的另一面,则是一次被压迫已久通过精心计划的越狱突围。站在不同的立场,对同一事件的看法,完全不同。处在不同的情境,产生共情的对象和点,也完全不同。
艾未未说,"实际上恐怖分子这个词,我都不认同的。没有暴徒,只有暴政。所有暴徒是由某种暴政产生的,没有人出生时身上绑着炸弹,生来就是为了赴死,必然有原因使他成为一个殉道者。"
"他们不把这些所谓的恐怖分子的身世公布出来,他们是谁,年龄多大,怎么成为了单向地飞过去不想回来的恐怖分子。"
"通常被主流媒体和强权政治或是暴政抹杀掉了,在这些问题上不允许有过多解释,结果就是流血。任何政权都不怕流血,留他人的血。而辉煌、荣誉和利益,被制造战争和苦难的人分享。"
果然,他提到杨佳。
"杨佳,一个北京孩子到上海杀了六个警察,(2007年)7月1日,死罪毫无疑问,别说杀六个警察,杀任何一个人都是死罪了。我给他写了六十多篇文章。""他杀人你还替他辩护吗?这肯定是一个很艰难的事儿吧,那么首先你要问的是动机,他一个北京的孩子租了自行车在上海为什么会去杀六个警察,你不问清这个事儿,没有程序正义是没有正义的。所以,当你说哈马斯,不管它是1400个还是1200个还是多少个,飞到了以色列,无论你说是血洗之类的,你要问这个事儿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件事儿发生,这是最起码要做的功课吧"。
"他肯定有理由的,没有一个人杀人没有理由,只有拿什么杀人作乐的人没有理由,就是精神有问题的。"
杨佳有句话成了名言,"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
2003年伊拉克战争,侯赛因•萨达姆被美军逮捕,2006年处以死刑,这件事在国际上饱受争议。联合国专员说审判当代最大罪犯之一萨达姆,原本是伸张正义的机会,但本案的做法错失良机。萨达姆是在人格尊严受到严重侮辱的情况下被绞死的,国际特赦组织说审讯不公平,人权观察认为处决反而将萨达姆的恶劣记录颠覆了。梵蒂冈表示,只会助长报复和仇恨。
对此,艾未未也曾表示"被这样杀掉的话,实际上正义的基石已经坍塌了。就是说,你如果把他说成是一个恶魔,那你不能这样随便杀他的,你对他的生命这样摧残的时候,你是反正了他杀别人也是对的。"
艾未未说,"历史是一条河,不能说这个地方切断了。河是有源有流的。关于巴以问题,如果不是从开始去谈,是很难往下谈的。"
"历史是很复杂的,不是那么简单。不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嘛,日子得一天天过"。"像下一盘棋似的,你不能说这步走的对,这步走的对是因为其他那些子儿在那儿走对了。"
包括中国问题,"整体就是这样一个状态,那个统治者也是被所有其他人拥戴才成为统治者的……它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现实中,每一片"无辜"的雪花,都很容易找到一个事实上的确负有较大责任的"肇事者",于是,苦难的源头,被简单归罪于某个或某群"恶魔"。
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反犹主义序言中写道,"对我而言, 这一切不仅只感到悲哀及提出谴责,更应该有一种全面的理解。所以,我这本书就是尝试去了解那些乍看之下就只是令人愤怒的事情。"
哲学寓言小说《蝇王》里的西蒙说:"大概野兽不过是咱们自己。"文化学者景凯旋教授的解读是"那个让大伙恐惧、疯狂的野兽其实就是人心中的恶。它是本然的,潜伏在每个人的意识中,遇到适合的环境就会发作。"
艾未未说,我是看一棵树,不是看一只苹果。
后记
在我眼中,艾未未是一个逻辑自洽的强大的系统。
他没有站在社会管理者的立场,他有多件宏大叙事的作品,却从未“指点江山”。瓦茨拉夫•哈维尔当选捷克总统(当然,总统并非管理者,但会对政府管理发生影响)之后,民调支持率下降。我想,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如果追求理想的极致,必定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反之,又可能与他本人的精神理念相悖。
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中有这样一段话,"在这只耗子的目光里,此刻,我看到了比我头上的星空或我内心的道德法则更多的东西。像一道闪电,叔本华出现在我面前,说最高法则是爱,这爱便是同情。我明白了叔本华何以那样憎恨巨人黑格尔。令我高兴的是,无论黑格尔还是叔本华都不是两军对垒的统帅。否则他们会像布拉格所有下水道中两个鼠族那样交战。"
而一个不可或缺的知识分子,在我们这个社会是稀有物种。
我不断从艾未未那里获得启发。
比如,人们难免生发出不切实际的幻想,似乎存在一劳永逸的解脱苦难的工具,于是,对民主和法制报以过高的期望,民主与法制的确是对比集权比较不坏的工具,但仅此而已。过高的期望,很容易令人把反权力简单转换成反独裁甚至反独裁者,而忽略了即便被民主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的权力,仍然具有权力之原罪之恶。
再如,人们常常会在有生之年,盼望着结束一个具象的恶魔,似乎那个具象的恶魔是为苦难的全部缘由,结束了就真的万事大吉了。很多所谓结束旧时代开启新时代的宣传口号,都基于这样的思路。
又如,对于程序正义的理解,程序正义是一个法律范畴的技术词汇,但这个词汇之所以坚强,因其建立在完整的逻辑线索之上。即看待社会事件的时候,如果局限在一个片段,常常得出片面的结论。
以及,我们常说的英美法系,在判决的时候,除了参照过往案例,就是陪审团提出各自的看法,进行讨论甚至辩论,而过往案例也是经过讨论、辩论的结果。我们往往很推崇这种判案形式,因为知道仅仅用一个死板的条文作为判罪标准,对于活生生的人来说太简单了。同理,当我们看待社会事件的时候,如果仅仅只有简单化的善恶、是非界限,也过于草率。
由此,更进一步论证了问题自由、言论自由、呈现不同疑问和观点,形成讨论和辩论,而非给出答案,何其重要。
"每个人都是一个系统",宇宙中的星球,有各种公转、自转,纷繁复杂,一刻不停歇。
有时候会想,面对如此浩瀚且变幻莫测的社会,从观念上简单地支持谁或评判谁(这里不谈职务行为、政治行为),都过于自大,标准答案更是简单粗暴,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提出问题、质疑和尝试理解。
这恰恰回到艾未未的AI vs AI,以及那件乐高"高仿"作品"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