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 . 见
再 . 见
我真的想再见到他。
也许是年纪大了,身边太多具体的事情,具体的事情,有很多令人失望,而且没有挽救失望的解决方案,就会想念一些不着边际或者不曾真实的记忆。
也许。
也许他是这类记忆的一部分?也许是我至今不肯正视自己,但,那个时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云层,而我还没长到那么高。
我在欧洲中部的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年。这个城市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评为最佳宜居城市的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早年做选择的时候,我甚至曾经犹豫过,因为这座城市物价昂贵,当然收入也高,收入高花销大,这是一种循环层次。在这个循环层次上,二十年,我仅仅才回国有数的几次。也许因为走动的次数少,每一次走动,心情都有几分紧张。我会提前一个星期甚至更长时间就开始收拾行李,并且做计划,列出回去要见的人,我会从记忆深处梳理名单,生怕把什么人忘掉。我会从家人亲属邻居、原来的同事、大学同学、中学同学,一直梳理到小学。每梳理一遍,就随着想起一些过去的经历,和这些人多少相关的故事。梳理之后,再删除一些担心时间不够而舍弃的名字,那些感觉上可见可不见的人。然后,对照着剩余的名字,罗列出应该带上的礼物。
01
好多年前,也就是出国之后第二次回去探亲的时候,我在名单上勾选了他,甚至差一点就见到了。
那时候女儿快半岁了,和第一次回国相隔八年。八年里的开始几年,我利用学期假打工,盼望着毕业工作以后有了稳定的收入就可以拿来挥霍一张机票,但是当工作机会来到面前的时候,是不可能为了放假回家而选择放弃的。出来读书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获得工作和留下居住,我甚至没有机会去想工作以后,还有没有长段时间的休假,我没有想过就此会这么长久地不能回家。
上班以后才知道,公司不让连续休假二星期以上,就意味着花钱买一张机票仅仅能回家十来天,这对我来说太奢侈了,于是就这样忍着,不知不觉,竟然忍了八年。直到生下女儿休息产假,才终于买好了和女儿一起探亲回国的机票。
我是有一点激动的。初次带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坐飞机,也有一点紧张。
我提前几个星期就开始准备口水,从儿童时代的老北京酸奶开始,把要吃的食物列出来,比如豆腐脑、油条、烤鸭、朝鲜冷面、凉粉、涮羊肉、羊肉串、卤煮火烧,还有话梅、瓜子和奶油豆,其实每种食物差不多都和某些人某些经历相关,比如上大学打零工的时候,我去餐馆里卖过豆腐脑,油饼和油条是对小时候街口早点铺子的记忆,大学时候的男朋友曾经和我一起吃翠华楼的烤鸭......,走熟悉的街道、逛熟悉的商店、吃熟悉的味道,看着自己列出名单的食物和人名,我甚至有一点血流加速,整个人都沉浸在小亢奋当中。
我还买了一支吸奶器,到家里肯定会把女儿丢给父母,这样万一自己出门时间长,可以给女儿留下足够的奶水,而且,时间长了也会涨奶。这个想法对女儿有点不忠,虽然她才刚刚会坐,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那种百分百的依赖与忠诚,她给予她母亲莫大的信任和爱,而即便在自己家里,即便我温柔地注视着她每一点点小变化,我也能意识到,我并没有给她对等比例的爱,和一个柔弱的淳朴的婴儿相比,我有太多杂念。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给他的妻子打了电话,因为他妻子是我小学一、二年级的班主任,当我想见他的时候,当然不可能跨过班主任王老师,但这并不算打掩护,我并不是只想见到他,我真的内心坦诚地想见到他们二个人,王老师那时候很喜欢我,她说我笑起来像只可爱的小猫。当然,我内心很清楚,如果没有他的存在,见王老师的愿望并不如此强烈。
我跟王老师说想请教孩子的教育问题,我也说了孩子还不到半岁,知道距离谈教育还远得很,但我不是很会聊天,除了叙旧也总要说几句和现在有关的话吧,何况孩子没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其实每天都在探讨如何教育她,有时候我们甚至恍惚,难道生下孩子就是为了实现对她的教育?
王老师给了我他们家里的地址,三环路边上的塔楼。我路过那里很多次,我知道很多老师住在那里,我也有种直觉他们应该也住在那里,所以,每当我经过的时候,总会望着那几栋楼,总会想到他们。我的直觉往往很准确。
哦,对了,不仅仅是直觉,是他曾经告诉过我,他们要搬家到那里去,还说过欢迎我去家里做客。
02
那是上高一的时候,在区活动中心。
他坐在主席台上,我坐在台下,如果没记错,我在第七排,靠过道的位置。
无意中发现台上的他,我感到惊喜,我鼓励自己,告诉自己终于长大到敢于迎着他的目光,于是我大方地看着他,等着
他注意到我。
他还是那样,浓密的黑发大概一寸多长,比一寸长一点,比板寸头更像微风吹着的麦浪,黑色的麦浪,他穿着深色西服,穿西服的样子和穿中山装的样子没什么区别,总是板直板直的,他总是罩在深颜色里。
他也看到我了,从他的脸上,我也看到了惊喜,我能确认那是惊喜,因为看到我而惊喜。我不好意思一直注视他,便移开了目光,当然,还是会偷偷瞟上几眼。他没再看我,至少我瞟他的时候,他的目光都没有在我这个方向。
那些冗长的发言一个接一个,等了很久,雷鸣般的掌声,每个听众的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眼睛里也都充满了希望之光,我们觉得赶上了大有作为的新时代,只是我有些杂念,总在想着散会以后不要错过和他说话的机会。
人们纷纷离开座位,我逆着向后走的人流,越过很多障碍,终于穿越到主席台前,但主席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坐在台上的代表都已经离开。我有几分悻悻地往外走,迈出会议厅的大门,居然看到他站在那里,左手拿着一支烟。他看到我,掐灭了烟。
"李阳,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他先开口了。
"刘老师,我是代表前进中学的。那,您,您到区教育局工作啦?"
"是啊。对了,你现在外语学的怎么样啊?"
"一般,还可以吧。"
"一定得好好学外语,中国未来的发展一定会越来越开放,特别缺乏外语人才,学好外语,你就会有很多机会。"
"嗯。"
我还想说点什么,我想问候一、二年级的班主任王老师,也就是他的妻子,我听说王老师调回我们小学教课了;还听说他们有了儿子;我不会聊天,和几年前一样,仍然不知道怎么问这些家常话题,特别是向他询问家里的事情,而且,总还是存有几分顾虑,终于没有张口说出来。
他给我留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前进中学,那不是离你们家很远吗?"
"哦,我们家搬家了,就是因为知道我爸单位分房子,所以,报志愿的时候,就报了前进中学,上学一站地多一点吧。"我不假思地脱口问道,"那您还住原来那个地方么?"问过之后,我感觉脸有点发烧,问的有些唐突吧,有一点后悔。
"我们也快搬家了,区里给老师盖了几栋楼,差不多完工了。到时候欢迎你和同学们来啊,王老师总说起你们呢。"
......
我从会场一直走回家的。
遇到高兴的事情和气愤的事情,我就喜欢走路。
我知道我一路上都笑着,回味着那段短暂的对话,我为自己终于敢于正面地和刘老师交谈而高兴,由衷的高兴。虽然,我还不能像成年人那样和他随意地去说当年那件事情,但是我有他的办公室电话,我还会长大,长大以后,长大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我总是盼望着长大以后那番不一样的景象。我会去看望他和他的妻子,我会有勇气聊聊过去的事情,当然,也许那件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甚至毫无印象,但是,毕竟,我曾经以为我有愧于他们,我也曾经很久不敢正视他们,甚至于,当他们回到学校看望学生的时候,全班同学都疯跑过去围着他们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溜边儿,躲开大家的注意。甚至那次学校组织看电影,刘老师也来了,我却默默地混入隔壁班级进场。
其实,我心里特别想抢到前边去,站在他面前,引起他的注意。但,我真的以为,我对不起他们,我带着愧疚,我想逃开。
03
为了即将到来的见面,我考虑了很久穿衣的问题,生孩子之后还没有恢复体形,我比过去胖了很多,笑起来也早已经不像小猫,也许我的眼睛因为脸胖更细了,王老师会说我像只胖猫。我觉得不应该穿的太过正式那样好像工作谈判,也不要太张扬,我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那么多年没见过面,也许张扬就是我的日常,他们怎么会当作我特意这样装扮呢。不管怎么说,还是朴素大方比较稳妥,终于选定了紧身牛仔裤和一件淡蓝色的罩衫。
我和王老师说好,大概晚上七点钟到她家,我还准备了一盒巧克力。
女儿一上午都玩儿的很欢实,下午二点多钟才睡着午觉,四点多醒来的时候,我给她准备了蛋黄,她胃口很好,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大半个蛋黄下肚,还张着小嘴哼哼着要吃,妈不让我继续喂了,让我悠着点儿。过了不一会儿,小家伙开始打嗝儿,哭闹,接着好像打嗝儿很费劲的样子,小脸憋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不哭了,像是哭不出来的样子,拒绝喝水也拒绝吃奶。她没办法表达,但我们能感受到她很难过,我试图让她恢复常态,给她揉肚子,可是她仍然憋得很难受的样子,不愿意动弹,仍然哭不出来。妈看到有点害怕,让我赶紧带着她去儿童医院看急诊,担心蛋黄把她撑坏了,我也有点慌乱,赶忙打了个车。
儿童医院一如既往人满为患,出租车都停不到近前,女儿一路上没有好转,但看起来并没有比出门的时候情况更差,我们稍许安心。我握着急诊号,朝诊室张望,忽然想起,晚上还要去刘老师和王老师家里。我根本没换上准备好的淡蓝色罩衫和牛仔裤,头发也是乱蓬蓬的,但这都不重要,看看怀里的女儿,像一只忍受着痛苦的小猫,我把她交给妈抱着,去过道里人少的地方,拨通了王老师家的电话。她说,没关系,先顾孩子。
我想和刘老师说句话,我竖着耳朵听电话那端的动静,但是,我不好意思张口要求和刘老师说话,也没听到那端有刘老师的声音。
一晃就又过了几年。
这中间带孩子回去过二次,每次都感觉手忙脚乱,每次好像都试图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做更多的事情,每次都把刘老师和王老师写在名单上,又每次把他们删掉了。我不知道那一次几乎见到是出于冲动,还是说这几次勾掉他们是由于懒惰,抑或是回避。有时候回避会以懒惰的面目出现。
04
我已经辞掉了原来的工作,改行做了导游,导游时间自由,旺季虽然很忙,但可以在淡季休息,也就有时间每次回国多呆些日子。
我差点接到我们和平小学的团,因为已经安排了带其他团队的工作,终于完美错过,但从旅行社操作员那里得知,我带的团队与和平小学团队有二天的重合,都在我们市区外围那家好几百间客房的大酒店。
我猜和平小学的师生甚至都不会知道曾经有过我们当年的王老师,更不用说当年的刘老师了。刘老师在和平小学大约也就呆过三年吧。他们和我们一起入学,我们上小学一年级,他们从师专毕业。当时,他们不满二十岁,我们七岁,他们比我们整整大十二岁,我们都属狗。王老师从来没有向我们透露过年龄,是刘老师告诉我们的。三年级的时候,刘老师教我们英语。他上课的方式,和其他老师完全不一样,和王老师也不一样。他准备了很多单词卡片,总是出其不意地抽出卡片考我们,他从来不站在讲台后边,总是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点名回答问题,我们完全抓不到他点名的规律,大脑整堂课都跟着他不停运动。
他问我,"What's your name?",然后,接着问,"How old are you?"然后他说,"You are ten, I am twenty two."我是英语课代表,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I am ten, he is twenty two"。我表哥只比他小一岁,属猪。
班里同学都喜欢他,不得不说,我们喜欢他的程度超过了喜欢王老师,也不得不说,女生比男生更愿意围着他,他有时候也跟我们一起跳皮筋儿,但是我跳的不好,林军跳的好,林军还告诉我们,刘老师和王老师是男女朋友,林军二年级放假的时候,带我们去过王老师家,我实在搞不懂她怎么有这么大本事,能搞清楚老师家的住址。
当年上外语课的具体情况,我早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们教室的样子,也早已经记不清楚。但是刘老师的影子总在课桌前面闪来闪去,比一寸长一些的头发,像黑色的麦浪,浓眉但是眼睛并不大,偏窄的国字脸,他总穿着笔挺的深色外套,上衣兜插一支钢笔。他在课桌前面闪来闪去,带着我们的眼睛和注意力。
"How old are you?"
"You are ten, I am twenty two."
那时候王老师已经去教育学院进修了,刘老师说我笑起来还真的像只小猫,那天他通知我把所有英语小组的同学留下,带我们去了神秘的录音室,我们看到满屋子陌生的设备,大盘大盘深棕色的磁带缓缓地转动。
我们先读二十六个字母,然后按照分配的角色互相问姓名和年龄,刘老师说,"How old are you?"
我回答,"I am ten. How old are you?"
刘老师回答,"I am twenty two."
刘老师告诉我们英语小组的同学,说他考上了外语学院,虽然舍不得离开我们,但是,上大学是他的愿望,他希望自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和梦想,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也希望我们能实现我们的愿望和梦想。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纷纷撅起嘴巴唉声叹气,十岁孩子能够表达的也仅此而已。他说,希望我们将来都能上大学,也希望我们都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包括他自己。他还说只要有机会,就会常来看我们。
我们把刘老师要走的这件事情当作秘密在同学们中间传递,直传到人尽皆知,他在最后一课课堂上向全班同学正式公布的那天,大家还是有些惊讶,因为之前传递的,毕竟如同小道消息,虽然小道消息来源于他本人的透露。
我们私下商量给刘老师送个什么纪念品,每个人至少可以省下几分冰棍钱,课间的时候,我们站在楼道尽头,扶着暖气管子,朝向窗户外面,楼下是攀登架和高低杠。聂红说大家凑钱买一支钢笔,刘静说送一个笔记本,林军说送一本相册,我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虽然我家里有相册,还是感觉这个主意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我赶紧追着补充了一句,"对,就送相册,咱们全班同学每个人贴一张相片,放在相册里送给刘老师!"
这时候林军无意中回了下头,她惊呼道,"你们看,李阳的小腿那么粗!"
我下意识地赶紧转回头,"咻"地把向上折着的腿收了回去,但那一刹那,我发现林军说的没错,我的小腿肚子竟然那么圆,像只萝卜。
林军接着说,"我觉得送相册就送一本空的,女孩送给男老师相片不好!"
我的脸疼地就热起来了,肯定是红了,但我没有照镜子看,我有点结巴地赶忙辩解,"我说的不只是女生,我说的是咱们全班同学,全班同学送给老师一本相册,里面有全班同学的相片,多有纪念意义啊!"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
王老师带我们二年,去教育学院进修,刘老师教我们三年级英语,去外语学院上大学。我们在和平小学上了五年。
05
听说和平小学的团队要来,我还是感觉挺亲切的。
旅行社的操作员体会不到我的感情,她跟我说,没接那个团也罢,那个副校长挺事儿的。她跟我抱怨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客人,副校长说懂外语来过欧洲,知道东欧和西欧的高速路都是不限速的,车速特别快,不安全,所以要求城市间交通不可以用巴士,只能坐火车。我心里立刻蹦出个坏想法,铁路也不是万全的啊,前两年还出过大事故,火车上还逮到过恐怖分子。不过,我没敢把坏想法说出来,人多少都有点迷信和敬畏。操作还说,其实老师们都还好吧,但是没办法说服副校长,刘副校长不仅要求在城市之间只能坐火车,而且要求必须坐直飞航班,必须坐中国国内航空公司的航班,说万一出点什么状况,也方便交涉,不需要去外国。而且行程不能多于十天,因为学生们太辛苦,也不能少于十天,因为家长们不愿意。这些条件消减了诸多可能,操作员说幸亏自己经验丰富,终于对付出符合刘副校长要求的机票,但是,因为铁路交通增加了复杂性,最终把二个国家四个城市改成了一个国家二个城市。
操作把我从简单的亲切感中泼醒了,甚至碰醒了我几乎沉睡的记忆。
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总是在天真和世故中徘徊,有时候觉得十八岁到八十岁也许是并不成长的,如同身体也只是平铺直叙地走向老化,但不再发育。心灵和情绪,应该和身体一样,并不因为多经历十几年几十年就更加成熟,只不过是在时间的尺子上滑行,只不过经历过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而越来越不愿意重复经历过的事情以及越来越力不从心。这就是为什么当年的同学聚在一起,仍然可以做少年状,还并不觉得自己造作,我们的身上一直背着所有时间状态之下的自己,也背着和自己密切相关的经历。所以,即便我是一名带过各种各样客人的导游,熟悉各种为人的套路,听到母校名字的时候,就飞也似地回到童年,心灵也做童年状。
操作把我从简单的亲切感中泼醒了,甚至碰醒了我几乎沉睡的记忆。
我的团从意大利开始,最后一站和学校的团交叠,在我们城市外围那家几百间客房的大酒店。
酒店大堂极为敞亮,有几个欧洲少年坐在窗户边抱着上网本;三、四个十几岁的金发男孩光着上身,披着花花绿绿的运动大毛巾,站在喷水池旁边聊天;还有大约十来个身着光鲜运动服的男孩走来走去;几个中国小姑娘,穿着可爱的红色旗袍裙,对着纪念品商店的橱窗指指点点,二个中国男孩正在交换wifi密码信息。
花了很长时间填写入住单,终于把客人们安顿进了房间。正往外走的时候,又被一个团员叫住,向我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可逛的超市,我对他印象很深,因为他带着父亲和儿子一起跟团旅游,我很好奇为什么孩子的奶奶和妈妈都在家留守。他跟我念叨说咱们从意大利一路过来,住的都是小旅馆,这回可终于住上大酒店了,可是酒店大排场也大,办手续的时间真够长的。这时候,旅行社操作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刚好没离开酒店,同样今天入住的和平小学有房子分错了,还是副校长和教导主任的房子,好倒霉,二位男士分到了一间大床房。操作说,他们正在跟酒店联系,让我也帮忙去前台问问,如果换好了,就帮忙代表旅行社把换好的房间钥匙送上去。
酒店前台一再说没有房间可以调换,全住满了全住满了,说接待了来自几个国家的青少年足球队,他们是来参加欧洲锦标赛的,还说有几个中国的学生团好像是来参加文艺表演,全住满了全住满了,......,在前台等了很久,终于得到两张单人床房间的房卡,我赶紧去敲副校长和主任的房门,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半个身子。
"请问,您是......"
"哦,我是赵主任,你是旅行社的?"
我兴冲冲地把房卡递给他,他却一脸严肃地说,"不用了,我们明天就走了,这一晚就将就了。"
我目瞪口呆,他们宁愿睡一张床将就,这是什么情况啊?
他说,"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换酒店。"
"我刚才在前台帮助您调换房间,可能办公室同事有些新的信息,我们还没有沟通,还没有衔接。那,这样,我问一下我同事吧......,您看,这个房间的问题,已经调整了,酒店的工作的确有些粗糙,这样安排房间是很不应该的。不过,还是及时调整了,别影响咱们出来的心情。"导游都有应变能力,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迁怒于房间安排,希望帮助公司做些解释。
"不只是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那您看这样,我和公司同事联系一下,他们和您对接。我现在的工作主要是把房间钥匙送给您,您要是不嫌麻烦,现在就可以搬过去,新房间是二张单人床,还是方便一些。然后,麻烦您把现在这间房的房卡交给前台就可以了。"
赵主任满脸的不悦,"我说过了,我们明天就要换酒店了。你没听到么?"
"因为这件事主要是我同事对接,我可能不是很了解。"我一边说,一边翻手机,七个未接来电,都是操作员打来的,还有一条信息,"李导,麻烦帮我们安抚客人,尽量不要换酒店。细节回头说,我也马上过来。"我知道更换酒店,就意味着旅行社损失这家酒店的钱,还要支付新酒店的钱,还有一系列麻烦事儿。
"您看是哪些情况不满意,咱们可以和酒店要求。您看,这里接待了欧洲青少年足球队,说明......"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个酒店风气不好!"
"风气不好?"
"你看看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光着膀子穿着内裤在酒店里走来走去,影响非常恶劣!对我们的孩子们完全是逆向的教育!"
我松了口气,不是对酒店条件不满意就好劝,而且,哪有旅行社能承诺酒店里其他住客是什么人的呢。
"您是说大堂里那些穿着游泳衣裤的孩子们?这个您听我解释,这家酒店属于度假酒店的风格,有很好的休闲设施,住客们会从房间去游泳池,常常会直接穿着泳装,披着毛巾过去,这在度假酒店是很常见的情况,是很正常的。"
"正常?你说这种情况正常?"
"是啊。我们夏天去海边度假,住度假酒店,客人们去游泳池或者海边游泳,事先换好游泳衣披着毛巾,都很正常啊。"
"他们还在大堂追着我们女孩子跑,见到女老师也追,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很流氓的行径!我们带孩子出来,都担着很重的责任,万一出点什么事儿,我们回去没办法向家长交待!"
"我刚才一直在大堂,没觉得异常,都是些蛮可爱的青少年。十几岁的青少年聚在一起,又是参加活动,容易兴奋,追追闹闹也很正常。不要理他们就是了,我们也会跟酒店反应一下。"
"你居然还说这种情况正常?"
"是啊,那些大男孩儿,可能看到中国孩子感到好奇,淘气恶作剧。我刚才一直在大堂帮你们调房间,看到孩子们就是正常的打打闹闹,没感觉过份。"
"这还不过份?你可能还没有孩子吧。"
"我有一个女儿。"
"你!你不配做母亲!更不配做女儿的母亲!"
主任"砰"地关上了门。我被挡在门外。
旅行社的操作也赶来了,她站在不远处,我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在哭。我怔怔地在主任门外,那扇砰然关闭的门前,如同被罚站;我没有办法平复自己的情绪,去和操作讲话。
操作说,他们已经问过酒店前台,前台说没有看到过份的举动或者恶意的举动,而学校执意换酒店,说副校长已经明令通知了所有的孩子,一早就拉着行李上巴士,如果没有酒店,他们就带着孩子住在巴士上。
我们俩面面相觑。
我不由得又想起当年那件事。我和每个恋爱的男友都讲过这件事,讲的时候,我都会像只猫一样蜷缩在男友的怀里。
06
用这样的方式与和平小学擦肩而过,让我更加想见到刘老师,以及王老师。
也更加犹豫。
二年级结束的时候,王老师去教育学院进修了;三年级结束的时候,刘老师去外语学院上大学。
我们最终什么礼物都没有送给刘老师,但是,大家都对他念念不忘。三年级的暑假,那天,我正在赶暑假作业,林军来敲窗户,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看刘老师。
我们并不知道刘老师在不在家,就拿着地址去了。我们先跨越横亘在我世界面前的西马路,这对我来说,如同去陌生地方的探险。然后,再走过二、三条胡同,转几个弯。
刘老师正在和一个朋友在聊天。看到我们来了,就给朋友介绍说,这两个女孩儿都是他学生,一个是外语课代表,一个是班委。
刘老师对朋友说,你看这小姑娘笑起来特可爱,像只小猫。
刘老师几句话就说到学外语,说外语将来很有用,一定要好好学。
我们知道他和王老师处朋友。那会儿表姐也在处男朋友,我很想如同大人那样聊天,问问表姐和男朋友怎么样,我曾鼓了一天勇气,最终没有好意思问出口。所以,在刘老师那里,我们本来也很想问候王老师以及他们两人很好吧,但林军不问,我断然不好意思开口。
四年级开学,来了好多插班生,我们班分出去了几个同学到新组建的班里,其中就有林军。我们也迎来了新班主任。
新班主任选定一些重点同学轮流谈话,分别一对一了解班里的情况。有一天早上,她突然间让我站起来听课,她并不说明为什么,但表情很严厉。当然,从这几天同学们之间的窃窃私语,我已有不祥的预感。
我站了两节课,课间也不敢动地方,不敢要求上厕所。其他同学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有的互相问作业,有的互相扔纸飞机。打过第三堂课的上课铃,班主任又来训话,直到数学老师进到教室,班主任临走交代说,"没我的允许,李阳不可以坐下。"她走出教室,砰然关上了门。
在我们班罚站的总是王建军、张爱国他们几个男生,他们脸皮厚,总是被告状挨批评,脸上会显出那种随便你把我怎么样的表情。有时候在教室里罚站,有时候被轰出教室,他们二、三年级才当上红小兵,红小兵已经改名叫做少先队。
数学老师经常表扬我举手回答问题,可这个时候,全班同学都坐着,只有我一个人站着,低着头,脸对着课桌。我不敢看她的脸,她也看不到我的脸,我的头低得更深,这样就无所谓丢脸,低头如同保护。
数学老师让我坐下听课,我不敢动,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柔和。我冰冷地坐下,感到身体有些回暖。能和同学们一样坐着真好,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这时候,很意外,班主任在数学课中间推开门,我心里抖了一下,已经来不及起立,我知道违背了她的命令,她是来叫我离开课堂的,我很想告诉她,我不是擅自坐下的。
我低着头默无声息地跟在班主任后边,进了教研室。
她问我是不是知道为什么罚站,我虽然猜到一点点,但没有能力把问题的因果连贯起来,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当然,我知道我必须回答。我嗫嚅着,"不知道"。
班主任厉声说,"大点声!平常下课的疯劲儿哪去了?暑假的疯劲儿哪去了!这时候知道腼腆了!"
我不敢大声说不知道,但我大声回答什么呢?我急哭了。还好,她不再逼我回到这个问题。
"你暑假去哪儿了?"
"去看刘老师了。"
"和谁去的?"
"和林军去的。"
"你怎么知道刘老师家在哪的?"
"林军带我去的。"
"她怎么知道刘老师家在哪的?"
"我不知道。"
"女学生去男老师家,你想过有什么影响吗?"
"没有。"
"你知道不知道刘老师和王老师在交朋友?"
"知道。"
"那你们这么做,对得起王老师么?王老师还是你们的启蒙老师!"
我从来没有胆量回答说"没什么对不起的",甚至,我也从来不敢这么想。我不知道我的存在和他们谈恋爱有什么关系,但班主任的语气,已经给了我答案。虽然还不大弄得懂,但我知道,我必须回答说 "对不起",而且,我应该开始学习这种关系,我应该懂得,这样做是对不起老师的。这道题就像所有的考试,就像1+1必须等于2,只有唯一答案。
我的声音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班主任再次厉声要求我大点声音,再大点声音,我甚至喊了出来,我感觉到教研室其他办公桌前的老师们并没有做手中的工作,而是都在抬眼看我,看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孩。
班主任说,"能认识到就好,但还不够深刻。"她认为我需要进一步反省。
我低着头,眼泪干在眼眶周围,好像很多很多沙粒刺进皮肤,手脚冰凉,整个身体都不听大脑指挥,我感觉教研室里其他老师对我指指点点,指着我的后脊梁,说这个女孩子特别不检点、丢脸、臭不要脸,我气急败坏才敢说出来的最脏骂人话,"臭不要脸!",我想,这回是我自己臭不要脸。
我的脸一定红着,眼圈肿着,大脑空白;我深深地低埋着头,脸冲着地面,没有人看到我的脸,我一动不动。我甚至没有想可不可以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大脑已经僵住了。
教研室的门打开、关上,有老师进来、出去,班主任也出去了,很长时间不再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屋里很安静。但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正好撞上班主任进门,她会认为我不老实,会罚我更长时间。
很久,很久。
天暗下来,教研室窗外的操场上没什么人声了。
有个老师跟班主任说,让李阳回家反省吧。我听到之后,心里特别感激那位老师,甚至流出了感动的眼泪,带着咸味的泪水浸湿了沙粒刺进皮肤的地方。
班里没人,我收拾好书包,斜挎在身上。按照班主任的要求,锁好了门。
回家的路只有从学校前门向东到路口向北到路口再向西,绕学校半周,从学校前门绕到后门,直到后门的斜对面,就到了家。这一路路边的墙上,墙皮都是脱落的,露出灰白色的沙子样的颗粒。胡同里中间是柏油路,边上挨着墙的那一条是土,我走在墙根的那一条土地上,手指刮着墙面,灰色的沙粒纷纷落下,我刮得上瘾,画些莫名其妙的符号出来,指甲刺得很粗糙,听到身后有人,害怕别人觉得我怪异,又挪开脚步。
我像一个罪人,挨着墙根一步步缓慢地往家里挪步,手指在墙上划着,走一路划一路,我很怕到家,但也没有胆量跑到什么地方去,我还没有能力形成离家出走的思想,也没有能力想到诸如不想活了之类的其他解决方案,所以,仅仅感觉无处可逃。
五分钟的路,拖延到十五分钟、三十分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确认脸上哭过的痕迹已经不太明显,终于回到家。我故意地跟爸妈轻松说话,这样可以不至于引起他们的怀疑。
第二天上学,我还是直接去老师的教研室,班主任桌上有二摞作业本,第一本是王建军的,有一摞十七本,另外一摞二十五本,我已经反复数了很多遍,作业本边上有一本语文教教学参考书,书边上是一瓶墨水,墨水瓶旁边有一支铅笔和一支钢笔,还有一个发卡。我感觉教研室里的老师们都没有做手上的工作,而是看着我摇头叹息表示失望,我没有看到他们摇头叹息,但我以为他们都在注意我这个不检点的孩子。
班会的时候,班主任让我回到班里,她让我坐下,和所有的同学一样。
她给全班同学演讲,她说,我们班的风气不好,她说班里居然有女同学跑去看男老师。这两天,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件事班主任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我按照刘老师的要求给同学们带问候了。
"而且,更有甚者,咱们的女同学,女同学啊,还想要送自己的照片给男老师!丝毫不懂得自爱自重,问题的性质极其严重!"
我不敢有任何表情,我当然知道这是在说我,我知道被出卖了,不知道谁说了送相册和照片的事情,其实我没有能力和精力去探讨是谁说的,我也知道,老师轮流谈话,同学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而我能做的,最多就是决定自己的表情,我能做什么表情呢?低头认罪还是仰头对抗,显然都不合适,我尽可能用我能有的能力做到面无表情,以及忽略周围同学的表情,这也许是最恰当的能够保护自己的表示。我暗自盼着被班主任仔细盘问,就像盘问去刘老师家那样仔细,我就有机会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我只是建议全班同学都拿一张小照片,而不是我要送自己的照片给刘老师。
班主任让全班同学写批判稿,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他们主要是批判我,我真羡慕林军,如果我也被分到新班,应该就没事儿了,我也有点恨林军,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会知道刘老师家的门朝哪边开,我想我的确应该按照班主任说的那样,不要接近林军了,她的思想太复杂,品质也不好,会把我带坏的。
这时候,班主任说,"有问题的同学要放下思想包袱,不要觉得自己有问题,就不能批判,对这种现象一样要深刻地狠狠地批判,不仅是一样要深刻地狠狠地批判,而且是更加要深刻地狠狠地批判!"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她让我放下思想包袱,让我留在集体里,我对她充满感激。
她说从开学一接到我们班,就感觉班里风气不好。
"有同学在背后说老师三角眼,告诉你们,人的年龄大了,眼角都会耷拉下来,都是三角眼,你们回去看看自己家的长辈!"听到这儿,我松了口气,我真的从来没说过她三角眼,甚至,我都没听到谁说她三角眼,但她既然说了,我就仔细朝她脸上看,她的眼角真的很明显地耷拉下来,我又想想家里的大人,爸爸和妈妈。爸爸和妈妈年龄也大了,但眼睛并没有这样子。我分不大清楚三十多岁和五十多岁的差别,对我来说,他们都归在大人那类。
"对新来的外语老师要尊重,你们不要一见到男老师就疯,特别是咱们班的女生,要懂得自爱和自重!年轻男老师讲课活泼,活跃课堂气氛是好事,但你们不要蹬鼻子上脸!"听到这里,我也松了口气,一开学就在抓去看刘老师那件事,同学们都在窃窃私语,我能感受到气氛,我不再敢接近新来的男老师,虽然还没有把我的外语课代表撤掉,但我几乎不跟他在课下单独说话,收作业交作业都很简单。而且,新来的男老师真的比刘老师差很远。
我实心实意地写批判稿,小心翼翼地按照班主任的要求,把自己和自己的行为分开,对不尊重老师的现象狠狠批判,当然,我必须揭发并反省自己去看刘老师的问题,这一关显然躲不过去。
我们的批判稿钉在班里的墙报上,墙报衬着淡粉色的背景纸,背景纸上用图钉扎着一打一打绿色格子作文纸写的批判稿,每个小组一打,一共六个小组,一共六打。
我终于深刻地认识到,女学生去看男老师,以及送照片给男老师,是一件特别不要脸的事情,而且,这样做对不起男老师的女朋友,也对不起男老师。
我笃信不疑。
我盼着王老师进修之后、刘老师大学之后,再也不要回到学校里来,因为我实在没脸见他们,我对不起他们!至少,在我毕业离开学校之前,他们千万不要回到学校!
我怀着内疚感,读到小学毕业,当然,我懂得回避,我不去想内疚的事情,这样,还能在学校里蹦蹦跳跳,参加篝火晚会,围着篝火一边跳舞一边歌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直到上中学以后,开始暗恋男生,我慢慢转动大脑,和林军一起去看刘老师,似乎并没有对不起谁,那天我们只是在他家坐了大概半小时,他的妈妈也在家,还有他的好朋友,他们只是跟我们风趣地说话,说我笑起来像只小猫。
风气不好。
如此熟悉的话。
旅行社帮助和平小学换了酒店,听说一大早,副校长和主任真的要求孩子们带着行李上了巴士。
07
这次回国,我想别再拖延了,一定去看一次刘老师和王老师,我也许会议论那次和平小学的事情,也许都不会提到,也许到这个年纪不该再存有顾虑,该说的都直说就好了,也许凡事看淡一些,好多事情并不值得一提。
是的,我觉得好多事情,要不要聊起来,完全不重要。如同想看看多年没见过面的发小同学,很喜欢有过几丝丝好感的谁和谁,或者暗恋过的某某,不为什么,算是有几分好奇吧,印证一种存在,还有一些慰藉。
说下决心去看望,其实也未必尽然,同学们打算趁我回国的时候聚会,打算或者去看望老师,或者直接邀请老师参加聚会。同学群里仅仅说到王老师,没有人提过刘老师,虽然过去许多年,由我来说刘老师,还是心存顾虑,我也就没主动提起。
这几年同学忽然间热络地联系起来了,因为到了岁数,更因为有了方便的联络方式,大家原本以为各自上了各自的列车,去往不同的方向,可没想到,其实都在互相看的见的轨道上向前奔跑。方便的联络方式,不得不说,令我们的生活和关系,颠覆性地改变了,由此发现,我们并没有我们自己以为的那般改变。
回国落地的第二天,我回到原来住过的胡同,一时间,真有些"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现在的胡同比过去更窄了,路边甚至停了几辆汽车,路边那所中学原来是没有楼的,现在的教学楼是一个银色球形、一个粉红色的圆柱体加一个白色长方体,内嵌蓝光玻璃,墙上还挂着金字,和周围的院落十分不搭调。
我曾经以为这条胡同,那座规整的四合院,院里两个人手拉手抱不过来的槐树,可以拴皮筋还掉毛毛虫的杨树,胡同里的空气,我曾经以为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我和它们之间存在某种独具的联系。此刻走在胡同里,才意识到,凡事必须加上时间。胡同和房屋虽然都有外观改变,过去的样子仍依稀可辨,这些外观的改变并不特别令我感到陌生。但我能意识到我和这一切之间的距离感,我知道永远不可能回到离开的家中,这里与我的相关,只是用特定时间定义之后的胡同和院落,否则,就与胡同游的任何一处别无二致。
我不断地回到那段时间,不断地故意跳出来。
老远就看到王建军了。
一直跟他对视着越走越近,我感觉不大自在,故意东张西望,好避开这种长时间的由远及近的对视。他站在那里等我的样子,有几分像陌生人。但转瞬间,过去的感觉悄然回归,眼前的他反倒虚化了。他站到和我超过平常的距离,和我挨得很近显得很亲热。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大院,他这么多年一直住在老地方没搬家,因为习惯,也因为儿子可以上和平小学,和平小学是名校。他不小心成了同学联络的交叉点。我们互相寻找话题,试图尽快找到一种让双方都感到舒适的对话频道。
他说,还没去过欧洲,以后有空的时候,希望到家里拜访我。他说将来要送儿子去欧洲留学,就可以顺道来看我。他说我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早前那样子,记得那会儿老师说我笑起来像只猫。
我说,我感觉你也没变。
我不是假装客气说他没变老,是总有一个小孩的影子和眼前的成年人合并到一起,让我感觉看不清。刻意远视,可以看到一个中年人,但很快,那个中年人前边又仿佛蒙上过去的影子。
他向我介绍已经联系上的同学们,说林军家里的房子现在可值钱了,不过上次在家门口碰到林军的时候,林军告诉他刚刚换了工作。我隐约听说过林军在一家大国企做会计做了很多年,从毕业之后就没换过地方,智商高情商也高,早就是主管了,怎么在这个岁数调离呢。王建军说,是他们单位来了上边的领导,有一天把林军叫到一家酒店,问她老领导有什么问题。她想来想去想不出。上边的领导说,你在这里工作几十年,一直做财务工作,不可能不知道领导的问题。林军还是想不出有什么问题。上边的领导居然说,那你就现在酒店里,直到想出问题为止。林军感到灰心,但公司拖延了快一年才批准她离职。
王建军说,既然是你从国外回来,还是你给王老师打电话吧。
离开王建军家以后,才终于拨通王老师的电话,我正在胡同里走着,左手边是当年我们上课的四层红砖教学楼,右手边不远处,是我家当年住过的院落,大门翻新了,崭新光亮的红绿油漆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如今里面住着陌生人。
我的声音有几分激动。我说,"王老师,这几天找个时间,如果方便,去家里看看您,上次说过之后,一晃不小心就过了好多年,感觉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似的。"
王老师的回答,居然很迟疑,甚至有些冷淡,"你们都挺忙的,你回来先安排自己的事情吧,就不用来看我了。"王老师拒绝我来家里看她,和那年大相径庭。那语气怪怪的,不至于是小时候的事情?绝对不会,上次她那么愉快的接纳我的来访请求,但或许上次说过去看她之后,一拖十来年,她表示失望?拖延这么久才又联系,老师的确应该怀疑我的诚意,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必须接上话。
"没关系,看您的时间,同学们都说看老师时间。到时候也不一定去家里,在您家附近找个地方吃顿饭,主要是见见面聊聊天。到时候您和刘老师都一起过来。"我说到刘老师的时候,心里是有一丝丝迟疑的,王老师不会觉得我主要是为了见刘老师吧,但转念觉得自己可笑,真是想多了。
我期待着电话里能听到刘老师的声音。
王老师的声音忽然有些高低起伏,胡同里有过路人和过路的车,我把耳朵紧紧贴着手机的发声孔,听到她不连贯地说,"就是因为这个,我不想见你们,怕见到你们会伤心。......,特别是不想见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能感觉到她在克制,她接着说,"刘老师的事情,你不知道么?"
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放慢语速,生怕用词或者语调闪失,显得不够诚恳,"我不知道。同学群也没建多长时间,主要是王建军他们几个特别热心,陆续把我们找到了。"
她说,"就是因为王建军知道,我以为他都告诉你们了。"
听到王老师的口气,我担心有什么不测,但能有什么不测呢,我甚至猜想刘老师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或者他们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又或者病在床上,王老师之所以很久才接我的电话难道就是在医院照顾他?
王老师终于哭着说,刘老师已经走了二年多,此前还作为和平小学的副校长去过我那座城市,但当时他们没有我的联系方式。
我不敢说刘老师那么年轻,我清楚的知道,他仅仅比我们大十二岁,"You are ten, I am twenty two."如果这样说,无异于给王老师增加痛苦,但总要表达点什么,"怎么会呢?!"
"唉,是医疗事故,本来是一个小手术,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拿到证据,即便能证明,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王老师,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只能劝您慢慢平复。"
挂掉电话,我掏出兜里的枣子,连续吃了好几颗,那是王建军执意塞给我的。和平小学校园里,也有一颗枣树。
刘老师?作为和平小学的副校长,带学生来过我居住的城市?
我停止了咀嚼,手里攥着几个枣核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离开上过的小学和住过的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