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ter一直寻找归宿

19/12/2018

Peter,几十年抱着出走的念头,却一直没有离开。

Peter来了,来叙旧的。

说起"旧",我们往往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伸长了脖子探头到过去中国的日子,甚至不是刚刚离开中国住楼房的日子,而是越过了楼房,伸到儿时的四合院里。就像狗子写的那篇《没想纪念》。我和狗子还真可能见过面,上中学的时候,我们曾经是同一个组织的成员,他是西城的,我是东城的,那个组织叫"学通社"。我们有从学通社出来的共同的熟朋友。

仿佛那个时候才是怀旧的"旧"、叙旧的"旧"。

总觉得现在还是现在。

没觉着现在可能已经是未来,布拉格已经足够让人怀旧。

二个朋友都已经被判刑进了监狱,然后刑满释放了,至少说明经历了够多的时日,还不够怀旧的吗?Peter说过,失去了自由,才知道要多和朋友们像朋友一样相聚,而不能只是花时间做那些看起来有实际利益的事情。

但出来之后,人又回到原样。

认识Peter的时候,我儿子一岁,他的女儿十三岁,儿子十一岁。之所以记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会儿他的办公室设在家里车库旁边那个房间,他说你来谈业务的时候,带上孩子没关系,我女儿可以帮助照看,女孩儿们特别喜欢照看比她们小的孩子。

当年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姑娘,如今是二个孩子的妈,离了婚,Peter说他和太太Eva惊讶于女儿和前女婿离婚之后,处理子女关系竟然如此之好,不得不承认,外孙外孙女完全没有因父母离异而受到伤害。当然,他们不可能替代外孙和外孙女谈论真实的感受,只是在他们眼中,孩子们是快乐而圆满的。

徐存说,他们班上好多同学的父母都离婚了,于是,同学们按照法律会在父亲家和母亲家之间往来,这里几天那里几天,同学讨厌透了这种必须的移动,因为不能够长久地连贯地赖在一间每天都属于自己的房间里。

Peter的女儿还在经营热气球公司。

热气球是因为生意伙伴的欠款还不上,无奈拿来抵账的。结果,Peter、Eva和女儿、儿子,就干脆开始学习飞行。他约过我们好几次,说带我们去飞,我们都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当事儿,直到他们开起了热气球公司,我们也还没跟着飞过。我还记得早年陪Peter去青岛拜访肉食公司逄总的时候,闲聊到Peter家飞行热气球,他和女儿有飞行员执照,逄总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带着山东口音说,"那很危险啊!"我们替Peter给逄总解释了热气球的安全性,逄总还是喃喃地叨念,"我还是觉得那很危险"。

Peter说如果在捷克家乡,连续在外面吃餐馆不回家,就会感到口腹劳累,在中国却不会,饭菜从来不重样,而且每次以为吃的差不多了,忽然间又会出现新的上菜高潮。为了答谢逄总,在逄总来访布拉格的时候,Peter带我们去了城堡附近可以俯瞰布拉格的金井餐厅。

Peter那会儿的理想,是每年在冰岛生活一半时间,在捷克生活一半时间。我反复跟他求证过,因为我的理想是一半时间能在中国--回到母国,一半时间在捷克--我已经在这儿了。Peter和冰岛之间有什么比如血缘上的关联吗?他说没有,就是喜欢那里。

捷克的一半因为这里是自己的母亲国,而冰岛是他的理想国。

那会儿在辽宁外贸工作的小史去冰岛出差,说冰岛人可羡慕中国人了,羡慕中国人能有文化大革命,而冰岛的生活太平静太单纯太乏味,甚至连妓女都没有。没有妓女不是因为管制,而是没有存在的条件。比如一对男女在酒吧里认识了,有感觉,就可以相约找个地方上床,然后,并不需要谁对谁负责,大家都非常平和。这样的情况下,哪儿还有妓女的存在空间呢?而这样一个毫无挑战的国家,是不是太无趣了呢?这就是Peter的理想国度,还有那些纯净的天造地设的大自然。

不仅仅冰岛。Peter喜欢所有的北欧国家,因为干净,因为体制接近完美。他有一次去丹麦看望过去的合作伙伴Søren,发现楼门口一排门铃上有个典型的捷克名字,就随口说,你们楼里有捷克人住啊。Søren很认真地回答,真的?这些年我们居然没丢过东西。Peter说Søren当然是在开玩笑,但,是那种很认真的玩笑,因为捷克人在欧洲的名声真的不好。

Peter年轻的时候,铁幕尚未落下。

他和Eva曾经去西欧探路。当时的捷克,对国民出国旅游,表面上是开放的,但是名额有限,有限的名额还被官派的特务占去一些,就更加有限。父亲打点疏通了关系,小两口把学历证明隐藏起来,把超过规定金额的外币卷在相机里,开着家里的破旧斯柯达从捷克南部进入奥地利,再经由奥地利进入德国。

在奥地利和德国边境,他们被边检拦下检查,边境警察召集了附近的同事过来看稀罕,因为他们的车子太破了,警察们像对着怪物一样摸摸碰碰,觉得这玩意儿能开起来上路,很奇特。

Peter和Eva虽然揣着离开捷克留在西边的想法,但是,看到商品琳琅满目的超市里空空荡荡,就相信过去老师洗脑的说法,资本主义人民很穷,他们只是表面繁荣,商场里堆满商品都是假象,真相是人民群众买不起。而路边停放的高档汽车,也属于少数剥削人的人。

他们从奥地利边境原路返回捷克的时候,边境警察反复确认,你们真的想好了?回去的话,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Peter和Eva想好了,一方面因为那些假象的繁荣,另外,也怕连累家人和父亲的朋友。

后来,铁幕落下,Peter说,原来以为我们会变得像西欧一样好,没想到,事实上是东部欧洲拉低了欧洲的整体水平。

各个方面。

因为不满意捷克员工的素质,Peter请密切合作的丹麦公司派了一个员工Sven过来一起工作。在布拉格生活的丹麦人不多,Sven和丹麦使馆的工作人员都很熟。

那时候捷克还没加入申根协议,我们去西欧国家需要Visa,Sven就帮我们开了丹麦公司的邀请函,我们去使馆申请多次往返的商务签证。

当时二个孩子都还很小,也没有长辈在一起生活照顾,所以,即便商务出差,也会带上他们一起走。

丹麦使馆的签证官,是个青年女生,挺着大肚子,她质疑到,既然是商务,为什么要带孩子?我解释了情况,接着说,最近这一次出差去丹麦,还真的可以不带,因为孩子的外祖父母刚好在布拉格,可以帮助我们在家里照顾。

女签证官忽然间睁大了眼睛,什么?你们还要带上孩子的外祖父母去丹麦?

她说因为发现我们拿着一封商务邀请函,既有带上孩子的想法,还有带上孩子外祖父母的想法,所以,需要接受移民局的质询调查。

多亏Sven回复移民局帮助说明情况,签证问题才顺利解决。因为此事,我看到Peter有所不知的丹麦。

Peter和Sven申请中国签证的时候,也曾经急呼我们帮忙。我听后大笑,跟他说,这样子你们可以体会一下中国人申请签证的待遇和感受。他们遇到的困境是因为公司的司机替他们去银行交签证费,结果,交钱的收据上写的是交款人--司机的名字,不是签证申请人的名字,中国使馆拒不承认,不肯把这笔钱和Peter、Sven的签证费对应关联。这真的缺乏逻辑毫无道理,Sven跟使馆的人吵起来,气愤地撤回申请。离开使馆以后,才意识到,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要去中国做生意。

我记得Peter最奇葩的一件事情,就是自己的员工怀孕直到临产,他居然都没看出来。Pavla 是挺胖的,那种大屁股体型,但是怀孕的肚子毕竟是凸起的。Peter的公司也就二、三个员工,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他只有一只眼睛,也不至于看不出别人怀孕啊,而且,怀孕到生产,至少有四、五个月大肚子。结果,Peter和Eva去度假了,我因为一个什么茬儿给他电话,跟他道歉说,不好意思在休假期间打扰,结果他答道,

"我已经回到布拉格了,Pavla突然通知我她要去医院生孩子,公司就没人看家了,所以,我和Eva中途中断了休假,临时赶回来,我在上班呢。"

"你走的时候,不知道她快生了?"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怀孕了。"

Peter到底没实现去冰岛居住半年的理想。

他后来不是很顺,由于早年的生意,自己不小心牵涉到一些事情,被判入狱三年。因为知道自己背着官司,他们家的豪宅都登记在妻子Eva名下,但判决下来,还是把豪宅卖掉归还判下来的欠款。

这件事情,按理说对Peter打击很大。

他在狱中的时候,我们每隔几个月会通一封长信,他都是手写,也只能手写。我都是电脑打印,因为写字越来越难看,但肯定要手写签名。

他出来以后,我们反而连邮件都很少写了。

官司的细节,他跟我讲述过二次,我总是记不住,可能因为太多对我来说生疏的信息。他认为判决有很大的不公正,如果不是在捷克,比如在德国、在丹麦、在冰岛、在瑞士,都一定有胜诉的可能,但是捷克的法院太马虎太敷衍太不负责任了。

Peter对捷克很失望,他有理由失望。虽然我们总说,捷克的确不完美,但已经不错了。

Peter分别把女儿和儿子送去瑞士上预科,女儿是捷克高中毕业之后去的,儿子甚至中断了高中就去了。在瑞士上了昂贵的名校。Peter说你到那里看看教学,就知道这钱花得很值。他还告诉我,女儿班上最富有的,是一个来自朝鲜的同学。这个信息一直留在我心里,总让我怀疑,从年龄和年代上推断,她班里那个富有的朝鲜同学,会不会是金妹妹。我相信不是,如果是的话,Peter一定会记起来告诉我。

他女儿和儿子从瑞士毕业以后,就去英国上学了。女儿上大学之前,还在社会上晃了一年,他们认为这样能让她更加了解自己想学什么专业,以及将来做什么。我们一直想学习他们的做法,好不容易熬到儿子高中毕业,有了如法炮制的机会,结果儿子直接申请大学并如愿考上,然后说,自己居然这么简单就定型了,的确很无趣。

去英国的时候,Peter开车开不来,但是女儿开的来。不是因为女儿开的好,而是女儿开车不熟练,反正不熟练,反而坐在左边还是右边都无所谓。他们父女俩真人抵达学校,负责新生报到的工作人员说,你们必须先在网上注册签到,于是,只好在真人报到的地方,现找电脑解决这个问题。Peter觉得英国学校数字化到了形式化,总之,丧失了人性化。

女儿毕业之后,回到捷克,和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结婚生子经营热气球公司。

儿子在英国上过大学之后,找到工作入了国籍,交了英国女朋友,女孩从来没离开过英国,女孩的父母很喜欢Peter的儿子,认为这个来自捷克的小伙儿给女儿带来了很好的影响。他想和女朋友去比如澳大利亚或者新西兰,但女朋友不愿意离开家乡,他们后来分手了。

前两年Peter来的时候,说过还是要努力移民。

选择澳洲或者北美,也许新加坡。捷克政府腐败、不公,特别是不作为。

这点我们深有体会。当年他卖给我们一块地,我们怀抱憧憬请房产公司做房屋设计,但是地区管理部门,就是不批准建房,直接的原因是邻居。邻居曾经找我们谈判,想买我们这块地给他自己的父母盖房子,被我们拒绝。而每次管理部门批示盖房的征询信发到邻居这里,他都提出反对意见,比如小区的下水系统已经满负荷,比如门前的道路质量有问题。我们这块地在街道中间位置,左右和对面都是房子,只有这块地还空着。这块地和周围这些地是同时开发成住房用地的,只不过一直没有动工而已,并不是在有限负荷上额外新增。遇到这样的邻居难免,但如果政府肯做事,终归可以解决。Peter的律师免费帮我们搞了几年,大家都知道症结所在。

他退税那件事情就更可怕。2012年,Peter从捷克出口到斯洛伐克货物,按照捷克法律,凡出口货物,都应该收到退还的增值税。二百多万呢。到2018年,这笔税款还没退下来。Peter凡事谨慎,富有经验,提供了完备的出口手续证明,发票、海关签章、货运单据、买卖合同......税务局却在几年后,还在索要当时货物仓库的电话,说要找仓库进行调查,核实货物的交运情况。这完全是无稽之谈。仓库工作人员和货物的出口去向扯不上任何关系,而且,仓库工作人员变换频繁,几年以后也根本难以找到当事人。Peter认定这并非税务局工作不专业,而是总局有拖欠退税的意向,和现任政府政策有关。

还有,比如商业街背后的地霸;还有,比如前政府官员利用手里握着的把柄做下的各种事情......

我坚持说,捷克毕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许寻找一个理想国的想法,本身就不现实,需要自我检讨。Peter坚持说,还是有相对完美的地方。比如瑞士一直沿袭全民公投的做法,他们能够投票表决反对延长休假,这如果是法国人,我们都知道法国人是以罢工而闻名的,而瑞士的多数人具有理性思维,能够认识到延长休假,意味着增加人力成本,降低国家竞争力。瑞士人还公投反对降低油价。这个社会不仅体系良好,人均素质也很高。好多年前,Peter曾给我们讲过他的一个瑞士朋友,自己有私人飞机,每次开飞机去其他国家,都会买便宜货装满货仓,比如猪肉、香肠。

加拿大也很独立清洁,还有澳洲。那里的自然风光也好,没有遭到重大破坏。

Peter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笑着告诉我,儿子现在住布拉格了,就在距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

我们家住的地方,就在距离Peter家原来豪宅不远的地方。我们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女儿帮助照看我们儿子,就在这里。也是他介绍了这片地区,卖给我们土地,把我们引到这儿。我们那块土地终于没盖起房子,把地卖掉了,买主的背后还是那个邻居,但我们留在了这个小区。而Peter家卖掉房子搬走了。当时他说,好在孩子们都已长大,只剩下两口人,不必住大房子。孩子们小的时候,他们在这里留下很多美好的生活记忆。

"你儿子不是在英国吗?"

"对,他是在英国,最近被公司派到南部德国,照顾南部德国的客户。但是,你能想象吗?他试图在慕尼黑、纽伦堡等几个城市或者附近租房子,还没等到房主说不喜欢租给外国人,房地产中介就已经很怠慢,根本不回复。"

德国人因为国家接收难民,承受各种压力,产生了逆反情绪,反对一切外来人口。不仅仅Peter的儿子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他的几个朋友也有类似遭遇。

于是,他选择了住在德国附近的布拉格。

德国被政治正确绑架的太过份了,或者整个世界。

默克尔的继任,安妮格雷特·克兰普·卡伦鲍尔,有两件事情令她引发争议,也令她出名。

一件事情是给难民派发食物,难民拒绝经由女士派发,很多政客的处理,会是换成男士,这样可以避免被攻击为种族歧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克兰普•卡伦鲍尔的做法是,我不会把女生换成男生,而你可以选择拒领食物。

Peter感叹道,这本来是多么正常的态度,本该如此,但是,她仅仅做了一个正常的决定,却居然因正常而出名,当然也因此引来攻击。

我说,这个社会是病了。

还有一件事情,克兰普·卡伦鲍尔决定彻查难民的真实年龄,查出大约三分之一超过十八岁的人,都填报十八岁以下,如此高的虚报瞒报比例。彻查真实年龄,这也是一件多么正常不过的举措啊,Peter继续感叹,一个逻辑正常的行政命令居然能令一个政客因此而扬名,也因此受到攻击,你说这个社会哪里还有常识!

还有英国,现在英国人不敢正常说话,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说错。

还有那个Me Too。

Peter无奈地摇头。我说我有朋友本来想针对Me Too的逻辑写篇公道文章,但因为自己是男性,担心被口水喷死,终于没有出手。

甚至香港。Peter上个月刚刚去了一趟香港,他惊讶地发现,香港各处张贴的不是圣诞快乐,而是Season's Greetings。我向来对Merr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或者Season's Greetings不敏感,不过是各种祝词而已。Peter告诉我,这是欧洲的问题,为了显示出对不同宗教的包容,不伤害其他宗教感情,在明明是过圣诞节的时候,不提圣诞节,改为使用"季节的问候"这样的词语,虚伪到极点,没想到甚而影响到遥远的香港。

Peter问我是否记得Serena Williams那件事,那幅漫画,被指责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很明显那幅漫画就是讽刺Serena Williams, 但恰恰她是女人也是黑人,结果讽刺一个恰巧是女人也是黑人的网球明星,就成了种族歧视肤色歧视性别歧视。于是人们用同样的画风,改画了一个白人男子的形象,再来讽刺这件事。

看来以后只能开白人的玩笑,讽刺白人。

我说,最好讽刺的是白人的总统或者是总统的白人,这样就安全了,世界失去了幽默。

Peter说儿子并不想在布拉格呆下去,因为不喜欢捷克。他十四岁去瑞士上高中,然后去英国上大学,然后在英国公司工作,成了英国人。再然后被公司派到欧洲大陆,住在自己的家乡布拉格。

我问Peter,"儿子是不是受到你的影响?"

Peter说,当然,这是难免的,他听我说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是,他在自己的工作中,也感受到了很多不公正、不清洁和形式主义。

为了避开捷克的税务迫害,Peter现在的生意,尽量绕开捷克。

他通过丹麦公司从欧洲几个国家购买冷冻肉类,出口销售给刚果和贝宁。他说刚果人很有趣,思维方式有趣。比如他与合作伙伴去银行办事,银行的人不在,需要等待。Peter让合作伙伴问问那个人大约什么时间到达,知道了时间,就可以利用他到达之前的时间去办其他事情。合作伙伴却对他的想法表示不解,坚持傻等。Peter看到敦豪快递就在银行隔壁,就去先办快递,说明天不必再跑快递公司了,刚果人惊喜地说,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Peter说给刚果人解释比如如果安排不好,造成货物滞留会花费高额的港口费用,这类事情,是无法让刚果合作伙伴明白的。我脑补着一个自然之子的非洲,滞留在港口的货物,大约和挂在树上的果子一样,对他们来说。

Peter拿出一份表格给我看,和他多年前的工作习惯一样,上面整整齐齐列着单号、发票号、集装箱号、装运日期、预计抵达日期、提单号。他说他的刚果合作伙伴不仅完全不懂阅读这张表,而且完全不理解阅读这类表格的意义。于是,明明手上有Peter做的信息表,还常常问他,那个集装箱什么时候到?提单号又是多少呢?

Peter是不善用电脑的,他遇到事情,最爱打电话。他曾经自嘲自己的不技术,也嘲笑被电脑化的人们,如同他对于英国学校数字化直到失去人性化的嘲笑。我瞥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果然还是经典的诺基亚,他的手包里,也只有那张囊括了近期货物信息的表格,并不需要笔记本电脑或者平板电脑一类的设备,他早就说过家里没有电视,但他的信息量很丰富,生意也做的很好,跑过世界各种地方。

数字化真是必要的吗?

他告诉我,他会用Excel表格设公式了,这令我惊讶。他和刚果伙伴合作,他从欧洲买货运到刚果销售。他告诉合作伙伴他的购买价格,问合作伙伴通过对市场的判断,来判断他的买价是否能够接受,伙伴说,OK,可以。结果赔本了。Peter问,你为什么告诉我那个价格可以接受呢?合作伙伴说,因为你告诉我你的买价是这样的,我相信你,所以,我告诉你可以接受。于是Peter为此设计了一张表,告诉伙伴说,这里,是我的购买价格,这里是中间费用,最后那一个绿色格子里,就是自动计算出来的、加上中间费用以后咱们的总成本。你要用咱们的成本和能卖到市场上的价格相比较,咱们的价格低,才有利润。刚果人还是不得要领。于是两人的合作调整为Peter每次询问刚果人市场价格,再自己进行计算以及定夺。

这些事情,在Peter讲来,只是想说刚果人的思维方式如此敦厚,令人费解。而且,并不只是Peter的这位合作伙伴,他周围的人,也常常会这样想问题。与此不同的贝宁人,就会算计,也很狡诈。但这些有趣的角度,并不是烦恼,最大的烦恼,在于刚果的外汇。Peter他们把货物卖到刚果,需要把收到的货款从刚果转出来,这里面不仅仅是利润,还有需要支付给发货人的成本。刚果的外汇汇款,似乎并没有特别严苛的管制,但是,这个国家没有足够的外汇储备,即国家银行里没有足够的欧元,当人们需要从刚果的账户往欧洲汇款的时候,就需要像等米下锅一样等待欧元。等待什么时候国家有了一批欧元,就可以给排队汇款的人汇出一部分,这一批欧元用完了,就再等下一批。这样的话,就需要贿赂银行的人,每当有了欧元,可以把自己排在靠前的位置先汇。这样子运转了一段时间,Peter发现贿赂不好使了,就去问银行的人,是不是嫌钱少。银行的人很直白,如果我收了一个人的贿赂,就把他排在前边,这样收益很少。现在我决定不把任何人排在前面,仅仅维持原来的队形,但是,如果谁不贿赂,我就把他排到后边去,这样所有的人都会给我塞钱。于是,本来是为了往前排的贿赂,变成了为了不掉队。这样说来,刚果人可真的不仅仅是他合作伙伴那样的思维方式。

上次Peter来的时候,曾经讲过尼日利亚人受贿的从容不迫。那是他的第一次,把官员约到办公室对面的餐馆,他担心餐馆里难免有官员的同事,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地递上贿金,那官员却毫无顾忌地把贿金一摞摞放在餐桌上清点。Peter说这样也不错,当事情形成体系能够运转,你只需要加入到这个体系当中,最起码可以运转。

而不像捷克,官员的不作为,令人无所作为。

记得早年也听到中国合作伙伴说过,最好的官员是收钱办事的,中品是收钱不办事的,他们最起码不会坏事,而下品是不收钱不办事的,因为他们可能是拦路虎绊脚石,让企业的事情无法继续进行。

我对Peter说,但你要清楚,你只是和刚果、尼日利亚做生意,对于你来说,毫无在那里生活所遭遇不公的痛感,只需要推动生意解决问题得到利润,于是,你才认为这样的体系可以接受,甚至好过捷克。如果你是那里的居民,事情便完全不同。

Peter认同我说的话。

他为了往外倒钱,还办了一张信用卡,卡片有天文数字的提现额度。但这个数字根本无意义。事实上每周有严格的金额限制,多了就取不出来。对于货物进出口来说,通过卡片运转的资金,仅是杯水车薪。

也有黑市。不过,从刚果带外汇现金出境,需要经过包括搜身在内的九道关口,即便认识其中的警察,也不会搞定全部九道关口,所以,私带外汇出境,成为一件风险系数极高的历险。

Peter今年去刚果好几次,看到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他说也能感受到,刚果人面对白种人的态度,的确不是把白人当作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会感觉这个白人是优越的、富有的、可以搞定一切,总之是非同质的,不能感同身受的。Peter说自己能感受到这种反射过来的情绪。

"在中国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他沉了一下,"没有,或许很久很久以前有过。"

"那时候中国人喜欢把外国人叫洋鬼子,也是非同质化的。"

刚果人觉得他们自己每日生活中所要考虑的价格、价值、各种计算,在一个白人那里都不是问题。比如给官员带礼品,朋友本来的建议是香水或巧克力。而官员的回答是,我不需要香水,也不需要巧克力,你给我一部电脑吧。那种诚恳无瑕的表情,似乎在那位官员的脑海中,巧克力、香水、电脑,不仅价值没差别,购买运输送来,也一样容易。

冰岛的梦渐行渐远。

Peter也没再提起加拿大和澳洲。

他和Eva计划着,等滞留在刚果的钱一步步转出来之后,要到浩瀚的大西洋,买一栋小岛上的房子。我打开电脑里的地图,Peter指给我那座岛屿。那个岛风光美丽,有六万多人,二百多平方公里,隶属于葡萄牙,房价也可以接受。

当初对未来的憧憬,已经演变成为现实的养老计划。

二个孩子的外公外婆,Peter和Eva还是选择离开捷克。

临别的时候,我客套地问候,他们现在是否还住在上次说到的地方,Peter说搬回到父母那里了,和父母住在一起,以便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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