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未未展览《狂喜》Rapture
一
艾未未的展览,Rapture,我们还是用英文名比较贴切,会比"狂喜"二个字有更准确的含义。
展览开幕之后,我对艾未未做过一次连线访问,他就着两段拍摄展品的视频,耐心地做了介绍,可以说,我对这些作品都有挺深的印象了,有些作品,之前关注过,有些作品在布拉格和杜塞尔多夫看到过,来到里斯本看展,也有一种重逢的亲切。
当然,因为有一定的了解,其实,更增加了一些好奇,希望身临其境,就好像我们看过一本书,就很想看书中故事改编的电影,或者看过一场电影,就很想看原著的小说,又或者如同那些看《哈利波特》的读者们,到了波尔图一定要去莱罗书店打卡。身临其境和看书看画册看视频完全不同的感觉,亲见、经历、感受,进入自己的感官和肌肤。
艾未未在访谈中,向我们介绍说这座建筑有四百米的长度,原来是海军做缆绳--麻绳那种缆绳的工厂。当我们行驶在Av. Da India大街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四百米,那一条长长的红瓦屋顶、黄色外墙的房子,本身像一条长长的缆绳,真的很有趣。
从波尔图到里斯本,城市里很容易看到大幅Rapture展览的海报,绳索厂大门一侧,搭建着Ai Weiwei Lisboa的字块,售票处是那种集装箱临时房。长房子中间的大门门前,是艾未未的作品自行车,依照地形,搭成巨大的自行车门,穿过自行车门,进入长房子中间的大门,就直接进入展厅了,不像常规美术馆那样,大门不出则二门不入,还有门厅、楼梯、展厅那么复杂。
进入长房子,向两侧看展。我们访问当中播放的两段视频,就是从这个入口处,分别向两个方向拍摄的,观展,也是如此的线性,站在中间,十米宽的展厅,两边尽头都有大约二百米远,一条长长的道路,艾未未从纽约、从北京、从柏林,更涵盖了他创作时间线上的很多内容。可以称为回顾展,去年十月在伦敦皮卡迪利广场大屏幕上,一个月的CIRCA.ART项目,也有过一次视讯空间里的回顾。
二、CIRCA.ART 伦敦2020年10月
2020,春天的时候,媒体和出版单位就开始请艺术家、哲学家、作家们,分享他们的思考,关于2020为人类社会带来的冲击,也在预测这一年相当于人类历史上怎样一个分水岭。
人们总是希望自己可以通过无数的历史经验,比前人更加有能力分析总结当下,并更具有预见性。
当然,人总是过于自恋,试图在当代承载只有历史才能容纳的判断。
然后,人们似乎对这个话题的兴趣降低了,虽然,疫情在全球范围内,并没有缓解,甚至更加严重。
人们在疫情之下,尽量维持正常生活;关心永不停息的大政治事件,也关心自己周围具体的生活小事。
但是,不管人们是不是把这个话题挂在嘴边,这场疫情带来的,对社会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影响,已经事实上真正渗透到人们的生活和情绪当中了。
我们被告知,需要重新定义生活中那只健康安全保险箱,今天可能发生昨天并不存在的凶险,明天比今天有着各种各样的未知;我们从来不会生活在结果当中。
2020年秋天到了,伦敦皮卡迪利广场的巨型影像牌,作为艺术展览空间,请艺术家来做项目,每天晚上当地时间20:20,二分钟,真是一个好创意。
对艺术的理解,从简单、概念化,到一步步走近观众。
不仅仅从平面走向立体,突破材料的限制,突破表达方式的限制,突破和人们发生关系的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这样一个特定年份、特定社会情绪中,十月一日开始,每天2020(格林尼治时间),在这样一个消费主义中心的社会空间,在这样一个受到社交距离限制的社会背景之下,艺术作品和广场上的行人、观众发生着不确定的关系。
艺术家占用了这个屏幕原本的广告时间。
这和艺术家本人在比如社交媒体这样的虚拟广场上,和不确定的观众互动,有某种相似。
这是去年初次听到CIRCA.ART项目的时候,我涌出的一些想法,这个项目的第一位艺术家--十月主题,是艾未未,当时,我的YouTube频道也有对艾未未的访问,就着部分回顾作品,艾未未做了一些介绍,也结合当时的情境和心境聊了聊。
2020年10月,格林尼治时间20:20,每天二分钟。
艾未未当时说道,"对我来说呢,这又是一个挑战。因为这是一个公共环境,是城市的一部分。我很喜欢能够参与到一些非艺术环境中。"
"这个项目使我有机会重新考虑我如何开始艺术,我的行动主义以及我对社会变革,人权和言论自由的参与。"
"这是对我自己经过了一个什么样的路径的审视。因为实际上你在行走之时,和你再回来看,这个是两回事儿。所以,我们不要认为我们的历史就是我们自己的,其实我们这些事儿,远远不是我们可控制的,也不是我们自己的。就是说,我就像一个汤圆儿,掉地上沾满了所有的东西。"
CIRCA.ART在视讯三十天里,在审视艺术家本人经过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径,Rapture展览,把这条路径再次做了拣选,放置到四百米长的道路上,包括当年艾未未在纽约拍摄的图片、二十多部纪录片,充气的法道难民船、扎风筝或者扎灯笼方法制作的法道难民船、壁纸和瓷砖的奥德赛、坦克履带轧过的纹路地毯、十二生肖、山海经、卫生纸、软木雕塑......,一共85件作品,其中四件是最新展出。
比如难民船,这件作品,2017年3月16日开始,曾经在布拉格展出,那个展叫做《法道》(Law of journey)。在布拉格展出的那条船60多米将近70米长,我们有观看搭建的部分过程,当时,和捷克老贵族政治家施瓦岑贝格遇到,他说"一只小船"。在里斯本展出的这件16米长。
三、法道
Law of Journey
Zákon Cesty
1. 艾未未大型艺术个展于2017年3月16日在布拉格开幕
策展人:捷克国家美术馆馆长伊日•法伊克和策展总监亚当•布达克
他们清楚记得2015年到北京拜访艾未未,2016年2月,国家美术馆前面的平台竖起12生肖,艾未未曾用那些救助上岸难民的金色保暖锡纸把作品包住,直到揭幕;如今是2017年3月,展览将持续到2018年1月7日。
贸易展览宫咖啡馆
咖啡馆立柱上,包裹了绚丽的鲜花墙纸,边上还停放着一辆自行车,车筐装着鲜花。With Flowers
2013年11月30日起,艾未未每天都在北京工作室门外的自行车车篮里放一束鲜花,有时还会在花中插一张亲友或支持者寄给他的卡片,并拍照发布在Twitter上,用艺术家独特的方式为自己声援。2015年7月22日重新拿到护照的这一天,他刚好摆放了第600束表达抗议的鲜花。(摘自《600束鲜花后,艾未未重获护照》)
贸易展览宫门口
迎面竖立着一座琥珀色水晶落地灯,圆木立柱来自中国明代古庙,光滑柱面上布满曲折的花纹,年轮般蔓延着。这件作品叫做旅行灯(Traveling Light)。
接待大厅
天花板上,盘旋着1000只书包组成的蛇形,这件装置,游走于中国上海、美国旧金山、日本东京、加拿大安大略省、意大利佛罗伦萨......。
时隔9年,布拉格,盘旋的蛇形书包,令人们再次记起2008年那场著名的灾难。艾未未和助手们从地震现场搜集了遇难学生的书包,通过公民调查搜集到5196个遇难学生的信息,那些本来不该在灾难中如此脆弱的生命,却因人性渎职戛然而止。
蛇形书包装置(Back Packs),如同罹难学生的纪念碑,不由得令我想起特蕾津(Terezín)集中营里犹太孩子们的诗和画,还有利迪策(Lidice)的儿童群雕,那些逝去的幼小生命,值得人们认真追究任何一种意外死亡背后的原因,并立即制止它的重复。
美术馆一楼中厅堆积着陶瓷作品《葵花籽》(Sunflower seeds)
中国人最常见的零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却是很多人生活中不可或缺且容易被忽略的部分。看似相同,其实,每颗都是独立个体。
东翼,陶瓷语言(The Language of Ceramics)
由艾未未和荷兰艺术家埃德蒙德•德瓦尔(Edmund de Waal)共同策划,2016年在奥地利格拉茨首展。
南翼,洗衣房(Laundromat)
如同一间工作状态的洗衣店,衣架上悬挂着分类编号的衣服,地上铺满鞋子。这些主要是从Idomeni难民营叙利亚难民那里收集的。这件作品曾于2016年在纽约展出,此次是在欧洲首展。
艾未未这样描述:"因为在难民离开家的时候他们都会带上必需品,比如说:护照,手机。其它就是衣服,儿童的奶嘴,我还曾在一艘船上见到过一本圣经。可以想象当一个人离开家,这就是他们的所有。"
走进"洗衣店",接近这些日常熟悉的贴身物品,衣服和鞋子的来源,令人感到似乎和其原主人之间发生着生动的联系。
展厅墙壁用Idomeni难民营图片制作的墙纸覆盖。
前往难民营拍摄的工作人员有一个WhatsApp工作群,他们每天都把各地难民的新闻发到群里,工作群的记录拼成地纸,铺满展厅地面。作品名称"Human Flow Newsfeed"。
展厅空间里同时播放在Idomeni难民营拍摄的视频。
中央大厅通道
黑白壁纸《奥德赛》,六组主题图案层叠排列,分别表现战争、难民主题。
美术馆的中央展厅:法道(LAW OF JOURNEY, Zákon Cesty)
中央展厅多年来首次揭开遮盖顶窗的窗帘,透过全透明的屋顶,人们可以直视天空。
60多米长的庞大黑色气船悬吊着,几乎充满了展厅空间。
船上挤满258名穿戴救生衣的黑色橡胶人,男人、女人、孩子,甚至襁褓中的婴儿。
我们看过搭建的过程,也看到工作人员给一个个大约2米到4米高的各种人型充气,当巨船悬吊起来,还是感受到未曾意料的冲击。
2.难民
捷克是没有接收难民的国家之一,捷克国家美术馆的策展总监,也是《法道》主策展人之一的亚当•布达克(Adam Budak)说,我们应该让人们真切地感受到距离布拉格仅仅1400公里以外,比如马其顿,比如希腊,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还特别提到,这座贸易展览宫,建成的时代是一战之后的繁荣末期,一战前后,大批斯拉夫人、犹太人、南欧人移民美国,接下来,1929年到1933年,世界性的经济危机,无数人为了生存离家出走。而二战期间,1939年到1941年,这座宫殿,曾被当作发配犹太人去往特蕾津(Terezín)集中营的转运场所,短期留住过无数犹太难民。
中央展厅,这栋现代主义建筑的核心所在,巨型难民船"法道",好像横亘在时间和当下的交叉路口。艾未未的艺术装置和其空间的对话,耐人寻味。
直接面对具象的逃难个体,人们都会饱含同情,这种最直接的情感,恰恰直抵最高端的人道主义,基本的恰恰是本质的。
艾未未的助手们,久久不能忘记在难民营拍摄的景象。靠岸的难民船上,长时间海上漂流,呕吐、便溺、恶臭、寒冷彻骨,有时活人甚至和已经死去的人紧挨在一起,因为途中没人敢动,第一次看到他们活着上岸,感到震撼和敬佩。展厅播放的录像,那些不平静的日子,工作人员们和难民们同吃同住,那只小猫,是家庭的一员,不能丢下,于是执意带着上路;铁路线上的孩子,不忘冲着摄像机回过头招招手;在难民的帐篷里,虽然食物种类少的可怜,但人们尽可能搭配,并且保持着用餐的仪式感。"他们这样趟过河,我们也这样趟过去。他们跟我们说,咱们一起走,我说,好,咱们一起走,可其实,我们拍完了就会回家......"
面对在蓝天下漂浮着的气船"法道",我们说,"规模巨大!",艾未未直白地回答"大?如果看到那么多难民,这什么都不是......" 《法道》开幕之前,艾未未在技术大学有一场演讲讨论,他说,"我做的都是赝品,做给博物馆和收藏赝品的藏家的。难民需要被关注!"。
而我们接收到的各种信息,也可以显示,从基本的情感反射到顶端的政治正确之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方向和距离。
比如,各国接收难民的政策,如同很多无法进行测试的政策,一经实施,就发生了难以估量的社会影响,撼动已然存在的平衡,催生出爆发式的机会和陷阱,甚至包括灰色生存地带的解构和重组。
而一种文明时间之下天经地义顺其自然的情感话语和解决方式,空降到另一种文明空间里,可能带来解读错乱和频率失调。大规模难民潮和一连串极端事件组合在一起,人们不断发出质疑和问责,其中也包括对艾未未坚持不懈难民主题作品的异议。
这世界从来不曾静止,为了生存而流动的人类从来不曾停歇,任何人都和难民有过或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卡雷尔•施瓦岑贝格参加了技术大学图书馆的演讲和讨论,在展览开幕时也来到美术馆,他说看到"一只小船"。我说,"人类危机未曾停止,永不停止。"他说,"因为我们从不改变。"
3.上帝的使命
还是那场演讲和讨论,有人提问建筑和政治的关系,建筑是政治的吗?因为每个历史时期的建筑,都和当时的政治生活、权力机关联系紧密,研究建筑史如同研究政权史。
艾未未的名言,"一切都是艺术。一切都是政治"。
艺术是人的关系,政治是关系的解决,艺术和政治中间或可画上等号,但不可以把玩艺术和搞政治混淆。
艺术作品常常因具体的事件、矛盾、状态而发生,可以直接指向具体的目标,可以有不可估量的目标,也可以没有目标;但一定有产生的愿望、思想和意义。
政治则功能性地处理事件、解决矛盾、扭转状态。
简单说,做爱是艺术的,结婚就是政治的。
建筑是艺术的形式,如同体制是政治的形式或者象征,体制是后天的,如同建筑是人为的。体制如建筑,建筑如家庭。对人类的安全、自由、权利,一边保护,一边制约。
当我们讨论政策和体制,如同在一座建筑中或在建筑概念下,讨论如何设计、建设、改造、装修,让住在里面的人们感到安全、自由、舒适。
人们制造了土木结构、砖石结构、还有混凝土,不断维护、装修、改造、升级,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特征,符合结构力学、多点支撑,没有装饰,简洁开放明亮。
人们制造了部落制造了朝廷制造了政党制造了国家,制造了法。对政权政体的检讨,经历漫长而且残酷。
艺术却可以游离在建筑外面,或者说必须游离在体制外面,才无拘无束。
美术馆中央大厅通道上的壁纸,难民主题图形上面,有一幅标语"No one is illegal",习惯了体制设计之内的生活轨道,"没有人是非法的",令人思考。面对在生死之间挣扎的同类,没有基本生存条件和基本安全的同类,面对在尊重人性和生命的道路上,进程不同的人类,如同把一棵树横向锯开,在同一个时间切面上,年轮如代沟,互相碰撞。
艺术站在体制外面,打出上帝的标语,"No one is illegal/没有人是非法的",而上帝的使命,该由谁来完成?
四
最近和李骏聊天,说到民主是一栋房子,深有感触。如果没有房子,人们会暴露在风雨中,一当有了这样一栋房子,获得了保护和舒适,也添加了担忧与责任,需要维护、需要修复,需要保住不丧失,当然,同时也添加了束缚。
在布拉格看过黑色充气难民船之后,我在杜塞尔多夫看到过那件用竹篾、藤条扎成的难民船作品。那次也是第一次看到难民图案的瓷盘瓷罐,那次的摆放方式不同,这次六个罐子摞起来,成为难民主题的立柱。
2019年5月在杜塞初次见到这个作品的时候,感受相当强烈--
古老的中国瓷盘和中国瓷瓶,远远地看着,上面的典型蓝花,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民族的、历史的、特色的,走近作品却发现艺术家与观众开了个沉重的玩笑,在这样的既平常又别致的载体上,用这样的颜色,勾勒出来的图案,是我们远望以为美丽的、优雅的--坦克和逃难人流。
对。我们可以简单化地表述诸多意图。
比如,美器之上承载的可能恰恰与美丽相反;
比如,远视的美丽可能恰恰以近视的苦难构成;
比如,我们以为已经镌刻在历史记忆中的故事,其实从未离我们远去,就在我们身边无时无刻发生着,而且就在平常的器物之上印刻着......;
再比如,历史也好,现实也好,竟然都如此易碎。
好。
随我们怎么想。
艺术和政治是平衡人类社会的二股力量,艺术的单纯、理想化、冲动,有圆熟的政治来制衡,而政治的虚伪、套路的积垢、不见光的利益交换,被艺术的天真甚至幼稚刺痛甚至刺破。
这是2019年看到难民图案瓷罐的直觉。
自行车、山海经等几件作品,早前就看过图片,烂熟于心,这次终于看到实景。
六个盒子,展示艾未未被关押细节的作品,他讲得淡然、朴素,"总有人问我,我妈也问我,是怎么关押的,我想我不是艺术家吗,我给你们做出来看不就成了。"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走路、审讯,被关押81天,每天有足够的时间数地砖,艾未未记住了所有的细节,第一次展出,在威尼斯,第一个观众,是母亲。
土黄色的艾未未座像,是用葡萄牙软木材料(Cork)制作的,我们最早知道这种材料,就是葡萄酒瓶塞,后来知道葡萄牙人用这种材料制作了钱包、手提袋以及各种工艺品。这种材料来自一种叫做栓皮栎的树,这种树长在西地中海,也就是葡萄牙和西班牙,这种树平均存活200多年,在树木的生命期内,可以进行超过15次的软木采收,每次相隔9年。我们在葡萄牙路边,时而会看到一些脱了一截树皮的大树,那就是被采收软木材料剥下了树皮的样子。艾未未通常会有兴趣在创作作品的时候,和当地发生一些关系,这件作品,就使用了被视为葡萄牙国宝的材质。
座像,是我们很熟悉的那种姿势,坐在中式座椅上,脸部是完整的,头部有欠缺,右手被一只手铐铐在座椅扶手上。
说不出的感觉。
我们没有绝对的自由。
想到作家李浩小说《N个国王和他们的疆土》里面的国王K,因为恐惧找了一个替身,最后被替身取代。从故事里,我看到了极致的权力和极致的不自由与不由自主。
我们说过建筑与政治的关系,也聊过民主如同一栋遮风避雨但需要维护的房子,那如果说制度是一栋房子,这栋房子可能是人住的,也可能是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