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格送别哈维尔

01/01/2012

我被捷克人震惊了!到处是鲜花和蜡烛。瓦茨拉夫大街铜马雕像下面的平台都放不下了,教堂门口放不下了,......,街上的人手上都捧着,还在不断地往那里送。

去圣十字教堂告别,要排队等上几个小时。

星期三一大早,人们就去查理桥等待,护送哈维尔遗体的马车,从圣十字教堂去往布拉格城堡的弗拉迪斯拉夫大厅,将从这里经过。

星期五,人们无法进入葬礼现场,但是,还是有无数的人,前往悬挂着捷克国旗和肃穆的纯黑色旗帜的城堡中庭,近距离地观看大屏幕直播,陪伴哈维尔度过这最后的告别时刻。

12点钟,一切都停顿了,一分钟,寂静的捷克共和国,为离去的哈维尔默哀。

这就是捷克人从2011年12月18日起,这一个星期所经历的。

全民哀悼哈维尔

我们的朋友,何德里奇卡,因为在新年之前要到国外常驻,这段时间异常忙碌,实在抽不出时间到市中心等待,但他还是去了一趟广场,平常一有时间就关注电视新闻,却什么都不表达,因为他其实很清楚,这是迟早要来的事,哈维尔在1996年底因肺癌做了切除手术,此后的身体状况,就不断地成为媒体和民众的关注,即便2003年离开政界以后,仍然作为这个民族重要的符号被人们关注着。

人们知道,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最后,哈维尔也是一样,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哈维尔真的离开了,人们都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于是,就像我们的朋友一样,或者整日地关注新闻,或者走上街、走上市中心广场、走去城堡,去告别、去纪念、去参加,于是,这一个星期,本来是快乐、拥挤、嘈杂的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忽然间,变成了阴郁的、沉重的、深情的一段日子,市中心悄无声息聚满了人。

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从1918年一战后建立,到现在,不足100年历史;捷克共和国,从1993年建立,到现在不足20年历史。这些年中,捷克人经历了很多重要的历史时刻,每一次人们都会聚集到市中心广场,这次告别,又是一次捷克人的聚集,令人们不禁回想,哈维尔和这个国家命运相连的几个特殊年代,几次特别的聚集。

1968年1月,在杜布切克领导下,捷克斯洛伐克开始实行"人性面孔社会主义"的民主化改革,持续到8月20日,苏联和华约成员国武装入侵结束。

这个时期的哈维尔正在为一本叫做《特瓦什》的有独力见解的杂志之生存而斗争。 "在更深的意义上,这也是我从事文化和政治的开始并最终使我成了一名'持不同政见者'"。(摘自《哈维尔自传》)

布拉格之春改革,其实是政党政府改革,作为一个剧作家的哈维尔,以及他所在的所谓"杂志派",并没有什么直接的作为,但是,就像他自己所说的,"1968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持续了好几年的长期过程的高峰和必然结果。""杂志"也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哈维尔认为,自己在这场布拉格之春事件中,没有卷入任何政治活动,更像一个热心关切的观察者,他参加了斯拉夫厅那场最著名的集会,他说,"心中充满着一些奇特的感觉。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高兴;现在可以如此开放地说话,政治家们和一些无名之辈在交流,真理可以得到公开表述。高兴的同时还有一种满足;......但我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这种悲哀和我的高兴同出一辙。"

唯一一次可以算作政治行为的就是给《文学报》写了一篇文章《论反对派》,这篇文章,公开表达了建立反对党的诉求--从哈维尔自己来说,这似乎仅仅是一种诚恳的政治思考,但对于那个时代,则具有相当的冲击力。那一年,哈维尔还应邀参加了有党总书记杜布切克,后党总书记胡萨克参加的高级政治家、作家会议,"开始的时候我胆子很小,但在喝了些酒壮了胆子之后,我便和杜布切克进行了一次长谈。"

苏联武装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之后,人们多次聚集在瓦茨拉夫广场,而哈维尔也开始卷入公共活动。他参加自由捷克电台的工作,写评论、发言稿,还尽可能地参加一切活动,包括大学和工厂的辩论、集会,度过了 "一段奇怪而又痛苦的时期"。

布拉格之春事件之后,哈维尔的作品被禁,家中被安装了窃听器,本人也被下放到酿酒厂工作。1975年,他给当时的党中央书记胡萨克写了《公开信》;1976年积极营救"宇宙塑料人"摇滚乐队成员;1977年1月,捷克斯洛伐克的知识分子和其他人士,依靠打印、传抄,一批批悄悄征集签名,签署发布了要求保护基本人权的宣言《七七宪章》,哈维尔是发起人之一、三个发言人之一。因为这个原因,1977年10月入狱,刑满后,1979年又被判刑。在监狱里,哈维尔得了好几次肺炎,1983年那次非常严重,大概因为国际上的压力,而他的身体情况又给了当局台阶,哈维尔被提前释放。出狱后,继续担任宪章发言人,还在1988年8月,发表《公民自由权运动宣言》。这期间,哈维尔在不断的被拘留、被监视中度过。

1989年6月27日,匈牙利外长洪恩和奥地利外长莫克,手举剪刀,为东西欧之间的铁幕,剪开了第一道裂缝。

那年的11月17日起,刚刚出狱的哈维尔则领导了捷克的民主运动。在布拉格的瓦茨拉夫广场,也就是如今人们纪念哈维尔,放置蜡烛和鲜花的地方,每天都聚集着数万人到数十万人,进行和平示威。11月19日,哈维尔和七七宪章的同仁建立了公民论坛,后来成为在捷克共和国扮演重要政治角色的公民民主党。

12月10日,胡萨克宣布辞职。12月29日,捷克斯洛伐克举行了41年以来的第一次选举,哈维尔当选为总统。

和平示威带来的政权制度更替,史称"天鹅绒革命"。旧的制度破坏了,新的制度要建起来。而这时的捷克斯洛伐克,属于捷克的政党极少在斯洛伐克获得支持,反之亦然,民族问题凸显。

1992年,克劳斯当选为捷克的总理,他的观点是,捷克和斯洛伐克在一起就必须是一个紧密的有实效的联盟,否则,不如干脆分成2个独立的国家。弗拉基米尔·梅恰尔为代表的斯洛伐克政党,则接受宽松形式的联邦。这样,两方谈不拢,就只有和平分家一条路。

作为总统的哈维尔,反对解体,并在斯洛伐克发出"独立宣言"后,于1992年7月20日辞去总统职务。

分家后诞生的捷克共和国,在1993年1月26日选举哈维尔为总统,这个新国家实行的是总理负责制,总统更多地是国家形象代言人。

哈维尔之于捷克甚至欧洲,是个英雄式的人物,在捷克民族命运转折的过程中,成为"英雄"和"时势"不可分割的民族精神象征,但他未必是一个成熟的国家管理者,未必是一个技术性的、可以根据社会现实情况,控制合理节奏的制度设计师和实施者。连任2届总统之后,人们对哈维尔崇敬之余,不禁生出许多抱怨。

2003年哈维尔卸任的时候,支持率从10年前的八、九成,降到五成多。

"哈维尔摆着姿势与人留影,接受人们的忠告和祝福。时而微笑,时而露出牙医检查时惯有的鬼脸。他生性腼腆,这使他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是此前最后一次,哈维尔作为城堡的主人,把人们聚集到城堡内外,还有一幅专门为他而做的巨大心型霓虹,在那里闪烁。美国作家戴维·瑞姆尼克写过《别了,哈维尔》,而2011年12月,也在寒冷的冬日,哈维尔在城堡与人们最后别过。有人说他"无论是作为一个剧作家,一个异议分子,或者一个'国王',都是难以归类的。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也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是一个始终如一的人,也是一个变化巨大的人,他既谦逊、腼腆,又执着固执,是绝不认输的人。" 人们总喜欢比较,拿哈维尔和当时的总理,现任的总统克劳斯比较,一个是引领人们走上民主制度的理想主义"圣徒",另一个是现实的政治实干家;拿哈维尔和昆德拉比较,一个是勇于牺牲的守卫者,一个是清醒而理智的逃离派;拿哈维尔和克利玛比较,一个充满政治热情并乐于实践,另一个同样有深刻的社会洞察,但止于文学家的身份。有人把他曾经是囚徒,后来是总统的经历称为"传奇",其实,囚徒不是他的固有标签,总统也不是他的固有标签,哈维尔就是哈维尔,他的人生,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个非常顺理成章的故事。

哈维尔在自传里写道,祖父的祖父曾是大磨坊主,但是,财产分给了9个女儿,而他的曾祖父则成为蓝领和白领之间身份的过磅员。祖父作为建筑承包商艰苦创业,建造了布拉格市中心著名的卢采纳宫。父亲开发了布拉格五区的巴兰道夫地区,叔父还建立了巴兰道夫电影厂。而哈维尔自己,因为有仆人、花园工、司机这样的生活,与儿时的同学伙伴格格不入,感到"孤立",受排斥,和自卑。他一方面因为优越的生活条件,会从小就更关注思想、人性方面的追求;因为家庭的交往,很早就受到文化界人士的影响;同时,又深深地反对资产阶级。1951年,因为家庭出身,不能进入高中学习,哈维尔开始做实验员。后来因为总是被他希望申请就读的人文学院拒绝,只好进了布拉格技术大学。服兵役后,开始在ABC剧团作舞台管理员。哈维尔从小就喜欢写作,他的朋友中有后来的著名导演米洛什·福尔曼,他年轻时就拜访过捷克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塞弗尔特。1956年哈维尔认识了奥尔加,两个人相恋8年后结婚。60年代以后,到巴鲁斯特拉德剧院工作,投身于戏剧和戏剧创作。1963年正式意义上的第一个剧作《游园会》首演,直到1988年之前,一直都有戏剧作品写成。1989年当选总统以后,人们特别津津乐道的故事,就是这位总统习惯穿牛仔裤,不习惯官方的礼节,最终被当时从奥地利返回捷克的政治家施瓦岑贝格说服,换上了施氏买给他的西装。而在布拉格有好几家中餐馆都曾经悬挂这位总统来吃饭时拍的照片,有位华人跑堂说,很容易碰到他,自己就曾经二次直接给他服务。1996年初,一直从背后支持着哈维尔的妻子奥尔加不幸辞世,年底,哈维尔也告病危,做了大面积肺切除手术,这个烟不离手的人只好把嗜好戒掉。1997年,哈维尔和影视明星达格玛结婚,面对民众的不能容忍,他不得不向公众宣布,奥尔加"说过我可以再婚"。在任总统期间,除了推动捷克的制度改革,推动捷克加入北约,密切和西方的关系,有一件争议较大的事情,就是2001年以来,他多次表示支持美国对伊战争,哈维尔对此的观点是,由于二战捷克被德国占领以及后来被苏联压制得来的经验,当邪恶一经出现,就必须先将其制止。但是,其他的观点认为,奴役捷克的是德意志的希特勒,苏联的斯大林,而萨达姆属于伊拉克。且不说政治经济原因,只谈理想,单说一个民族国家,也自有其发展进化的规律,它的进程和历史,并不是可以依靠外力(而且是武力)人为制造的。那么,哈维尔的这番态度,或许更多是作为总统基于政治的考虑,或者说基于有几分理想化的政治的考虑?离开总统位置后,2007年,哈维尔创作了剧作《离开》,2009年创作了小品《几十个表兄弟》和《猪》,2011年还创作了电影《离开》。

甚至在总统任期内,哈维尔就不断对政府提出批评,他感觉到自己不仅是前政府的异见人士,也是自己身为总统的政府的异见人士。"知识分子应该不断使人不安,应该反抗一切隐藏着的和公开的压力和操纵,应该是体制的和权力极其妖术的主要怀疑者,应该是它们的谎言的见证人。......在某种程度上知识分子注定是个失败者......然而,在另外一个更深刻的意义上,尽管遭到不断的失败,他仍然是个没有失败的人。"基本上可以这样说,不管是什么身份身处什么时代,哈维尔都一直遵从自己一贯的意志,没有被标签过度地左右,直到安静地在睡梦中离开。

12月23日正午,圣·维图斯教堂,捷克总统克劳斯,副总理兼外长施瓦岑贝格,捷克裔的美国前国务卿奥布赖特,分别作了简短讲话,克林顿夫妇;法国总统萨克奇、英国首相卡梅伦,德国、波兰等10个国家元首,还有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欧洲议会主席布泽克等都到场参加了葬礼。包括奥巴马在内的许多国家元首,对哈维尔给予了很高的赞扬,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名叫捷克斯洛伐克青年共产主义联盟的新政党说要召集庆祝,因为哈维尔是"捷克最大的叛徒",从前个时代延续下来的捷摩共就表示说,我们从不隐瞒对哈维尔的批评态度,但是,我们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的死亡表示庆贺的,这样做违背人道。还有一些老共产党员拒绝默哀,说哈维尔不是他们的总统,也有新闻评论指出"他们是对的,他们仍然生活在他们的时代,而不是当下。"

一位捷克报人借用哈维尔那句"爱和真理必须战胜谎言和邪恶"对国人表达了祝愿,"在圣诞节期间尽可能和你的家人在一起,我们祝愿你获得希望、真理和爱!"

刊于《世界博览》杂志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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